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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第2页)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薛暮紫卧室后窗根下。做医生的睡觉很灵醒,她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暮紫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说,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宽了心,绮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没有了救,或者我能够捡回她一条命呢。”

心碧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清楚楚。她穿过天井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济仁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绮玉能用得着它。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并收在贴身口袋里。银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而后她出门到后院心锦房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她不敢说绩玉病重,只说病了,托人请薛先生去看一看。虽则如此,心锦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心碧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薛暮紫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薛暮紫看过之后就烧掉了。两人等到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

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绮玉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门框极矮,心碧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过头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絮裹出来的人形。心碧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呐呐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说:“千帆,你喊我什么?”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释:“这两天城门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心碧厉声喝道:“再早干什么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心碧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绮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心碧心里酸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新四军队伍里受这种罪,她到底是为千帆呢还是为打日本呢?心碧实在弄不清爽。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绮玉脸前。绮玉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心碧趴着在她耳边喊:“绮玉,绮玉,娘来看你了。”绮玉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心碧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心碧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绮玉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娘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薛暮紫说:“董太太,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心碧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薛暮紫在地铺边上坐了,抓过绮玉一只枯若干柴的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而后他用木片顶开绮玉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心碧的眼泪又流出来,说:“薛先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薛暮紫叹口气:“董太太,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绮玉她这是重症伤寒。”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董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心碧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绮玉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薛暮紫对千帆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绮玉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千帆眼睛里闪出亮来:“薛先生,你说绮玉能治?”

薛暮紫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千帆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你腾住房。”

薛暮紫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回城里慢慢调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薛暮紫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心碧心乱如麻,坐在绮玉身边,手抓住绮玉的一只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两个在商议绮玉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千帆的意思,请心碧和薛先生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缚玉现在的情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千帆听他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阳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新四军、国军、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没奈何,他套来一辆牛车。薛暮紫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绮玉安置上去。绮玉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心碧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解放脚,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旁边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天明的时候走到离城不远。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来。心碧俯身看绮玉,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千帆说天已经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他想起附近村里有个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就准备过去找人想想办法。薛暮紫自告奋勇一同跟着去。

交通员明着的身份却原来是伪村长,事情这就好办了许多。村里还有口很大的砖窑,时常有人用马车往城里送砖送瓦,交通员说不妨在这上头动动脑筋。商量的结果,决定用木板钉出一只可容绮玉躺进去的木盒,放在车厢板上,四面码好砖头,想来城门口的岗哨不至于一块一块卸了砖头检查。

说干就干,交通员临时把自家的几扇门板拆了,三个人七手八脚钉出一个木盒。交通员亲自到窑上拴了马车,码了一车新出窑的砖,赶着到野外心碧他们的藏身处。人多手快,马上就卸了车,把一切弄得妥妥当当。

千帆和他带来的人自然是不能再跟着了,大家就此告别。千帆握着交通员的手,千叮万嘱要他保证安全。他还想对薛暮紫说几句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朝他用劲点一点头。

此时太阳刚刚升了有竹竿那么高,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进城出城的人。

海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北门有水关,又是城里唯一停靠来往轮船的码头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贾乡民大都从此门进出,日本人视为交通咽喉,向来亲自带岗把守。东街西街是本城的繁华之处,摊档店铺十之八九集中在这条东西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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