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帆一笑:“谁告诉你我是共产党?”
“我爹猜到了,早几年之前他就猜到了。我爹既然肯拿钱替你们买枪,他一定不会阻拦我进共产党。”
“绮玉,这不是一回事儿。”
“是一回事。我爹他是将军出身的人,是将军就喜欢上战场。”
三千帆伸手托起绮玉圆圆的下巴:“好吧,等着党对你的考验吧。记住,把事情放在心里,连你娘面前也不能说。”
绮玉灿然一笑:“我怎么会跟她说?我连思玉都不说。”
一天,王千帆找到绮玉说:“敢不敢参加我们的突击队?”
绮玉跳起来:“敢!当然敢!”
三千帆逗她:“也不问问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就说敢?”
绮玉郑重回答:“只要你说该做的事,我一定敢做。”
王千帆十分感动,揽一揽她的肩膀:“绮玉,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绝对不会。”
他告诉她,日军最近想出了新的点子,在海阳四乡实施分割封锁,用竹篱笆隔出一块块“清乡模范区”,在模范区里建立维持会,组织妇女慰问所,胡作非为,闹得鸡犬不宁,人心隍惶。为跟日军针锋相对,他在沈沉的部队里组织起了一支突击队,专门四处突击去破坏封锁线上的竹篱笆。
“你回家准备准备,今晚就跟我出发。”千帆对绮玉交待。
绮玉觉得这是比发传单要惊险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里自然就很兴奋。回家她对心碧说:“娘,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了,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心碧呵斥她:“瞎说八道什么?女孩子大了,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生儿育女,帮扶丈夫,侍奉公婆,这才是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什么捐躯不捐躯?娘没文化,听不懂那些。”
绮玉心里略略有一点失望,因为娘没听懂她的话。很快这一点点失望又重新让兴奋激动的心情取代了,毕竟她是个天性快乐的女孩。她带了一种甜蜜的悲壮,悄悄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遗书藏在枕头底下,准备万一自己回不来,娘好知道她的死因。
吃过晚饭,绮玉早早溜到王千帆那儿去等着。她特地偷换了娘的一身黑衣黑裤,裤腿用黑布带绑紧,脚上是一双适合走路的带襻的布鞋。王千帆笑她这身打扮像个守寡的小媳妇,绮玉慌忙捂往他的嘴:“不能说不能说!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我的丈夫是谁?”
王千帆抓住她两只细细的手腕,在胸前拢着。
绮玉望定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这话,就是咒你自己。”
王千帆和她对望,也轻声道:“真的吗?绮玉,你说这话是真的吗?”
绮玉点头:“是真的。”
王千帆放开她,长叹一口气:“真盼望能有这一天啊。”
再想说点什么,外面有了脚步声,来集合的突击队员们陆续到了。
一行人从镇上鱼贯出发,约摸是晚上九点来钟。在镇外的大路边,按王千帆原先的计划,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各自分头行动。因为竹篱笆绵延好几十里,需得一段一段拆毁,才能让日军修复起来更不容易。
王千帆亲自带着绮玉往南边磨子桥方向去。那是日军新近封锁起来的一片村镇,据说为修这竹篱笆,日军强迫每家出五斗大米,出不起的人家,男人被强拉壮丁,女人被充作“慰问妇”。有一个小村子集体反抗,日军将全村老少赶到打谷场上架了机枪扫,之后又点一把火,将这个小村子夷为平地。那村子紧靠磨子桥,心碧听说这事后拍着胸口说:“莫不是济仁的魂儿暗里护佑我们?当初要去了磨子桥,今日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夜幕沉沉,只天际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千帆和绮玉不敢走大路,两个人贴着庄稼地里的小路磕磕绊绊走。王千帆在乡村游击队里呆得久了,走夜路已经驾轻就熟,能凭眼前明暗不同的变化分辨出哪是高坡哪是低坑。绮玉不行,她被千帆牢牢牵住一只手,走得几乎跟瞎子一样吃力。明明是高坡,该提了脚尖的,结果她低了,被绊得猛然往前一冲;明明是低坑,该轻轻踩下去,她反将一只脚高抬高落,弄得一个踉跄,侧身欲倒。她怎么也搞不清地面上明暗差别所代表的特殊地势,若不是千帆紧紧抓着,怕是一百个跟斗也跌下来了。绮玉又紧张又吃力,握在千帆掌心里的那只手出了许多汗,变得粘湿而滑腻。绮玉自己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千帆哥,瞧我成了你的累赘。”
话音刚落,千帆猛地将她一拉,一只手同时用劲按住她的脑袋,把她逼得趴下身去。绮玉耳朵不由自主地贴紧了地面,于是就听到汽车从远处开过来的轰响。千帆趴在她旁边,轻声告诉她:“是鬼子的夜间巡逻车。”
车灯像两只巨大恶魔的眼睛,雪亮雪亮地瞪着过来了。只看见一大片扇形的光区在田野中迅速推移,由远而近,把绮玉眼前刚刚抽穗的一片麦子照得如同透明,如同一片静止的笔立的绿色玉雕。绮玉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嗵嗵的,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她想自己说是胆大,其实还是怕了,不由自主地就怕了。她在地上慢慢地移动手指,指尖刚触到千帆的一只手,立刻藤蔓般地攀紧不放。千帆心领神会,反过来又把她抓得更紧,一边耳语道:“别慌,距离很远,他们发现不了。”还淡淡地开了句玩笑,“鬼子都是近视眼。”
扇面形的光区果然移向远处,田野慢慢恢复了当初的黑暗,曾经透明如玉雕的麦苗重新成了模糊不清的阴影,在绮玉身前身后静默无声。千帆站起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土,说:“没事了。”绮玉便一跳而起,跟着在身上一通乱拍。千帆夸她:“真是不错,还沉得住气。”绮玉就笑,说:“我真怕他们会停车。”
两个人约摸又走了个把小时,鼻子已经碰在了竹篱笆上。绮玉先以为鬼子要派人看守的,待星光下眯眼一瞄,见篱笆一长排透迄无尽,才知道看守是根本不可能的。绮玉伸手试着拔了拔,竹子栽得很深,中间又用竹蔑密密地缠了两箍,要拔动其中的一根还真有点费事。绮玉问千帆:“怎么弄?”千帆说:“用不着拔,我们学三国人赤壁大战的办法,用火攻。”
千帆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报纸,在手心里团了团,跟草绳缠到一起,放在篱笆根部。他划着火柴,弯腰塞在报纸和草绳的空隙间。刹那间,干透的报纸引着草绳,草绳又连带将竹篱笆点燃,火苗在夜空里迅速扩大,往篱笆的两边蔓延,响起了竹竿燃烧时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绮玉大叫道:“着了着了!”
这边一着,就见远远近近好几处地方都有了火光。原来千帆手中的火是个信号,约好了一条线上同时行动的。
绮玉被燃烧的大火弄得十分兴奋,直想沿火墙奔过去,与其它几组的人胜利会合。此时千帆喝道:“绮王快跑!”绮玉不知怎么回事,被千帆用劲一拉,糊里糊涂跟着他就跑。刚跑出十几米远,背后子弹已经打过来了,嗖嗖地贴着头皮飞过去,有的几乎就在离身边不远处钻进地皮。绮玉倒也不知道怕,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那子弹到底从哪儿射出来的。千帆看看不行,子弹挺密,绮玉又傻傻地不会躲避,跑下去难免不被伤着。千帆灵机一动,原地一个转身,拉了绮玉往横地里又一阵跑。跑到篱笆墙上两处火光的中间,果然再没有子弹飞过来了。原来鬼子弄不清虚实,不知道我方出动了多少人马来破坏竹篱笆,黑暗中哪里敢贸然行动,只得往火光燃烧处胡乱打一阵枪罢了。
千帆和绮玉在镇子外面刚才分手的地方等了一小会儿,几组人员很快就拢来会齐。千帆一查点人数,竟无一伤亡,真是皆大欢喜。
不幸的是第二天传来消息,鬼子恼羞成怒,在他们的封锁区内大肆报复,抓了十几个有“通敌”嫌疑的老百姓,用刺刀把他们的脑袋割了,挂在重新修补好的竹篱笆上,以示警告。一个老太太不要命地扑上去摘她儿子的脑袋,鬼子从后面随手一枪,把老太太的身子打得飞过篱笆墙,落在墙外一片乱坟岗上。立刻奔过来几条野狗,眨眼间把老太太的尸身撕碎嚼光。人们眼睁睁看着,竟没法过墙去赶开野狗,胆小心慈的女人们受不得这份惨烈,当场就昏晕了几个。
这事是兰香在镇上买盐的时候听人说的,回来就告诉了心碧。其时绮玉思玉都在家中。心碧不知道绮玉参加了破坏竹篱笆的行动,发表议论说:“惹那些日本人干什么呢?明知道那是些畜生,你咬他一口,他要还你十口!惹事的倒拔脚跑了,剩下没惹事的人遭殃,替人顶罪,真叫作孽。”
绮玉反驳母亲:“娘你这是汉奸的言论。”
心碧火了,把手里的水瓢用劲往桶里一扔:“娘不懂什么叫汉奸,娘只知道那些老实庄户人死得冤枉!”
绮玉说:“照你这么讲,大家都听任日本人横行霸道,都乖乖地缩了头,让他们打了左边嘴巴再打右边嘴巴?中国所以会亡国呀,像你这样怒而不争的人是太多太多了!”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