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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冒银南其实倒是个心地和善的人,见独妍把心碧冷在一边,不跟她招呼.就笑笑对心碧说:“岁月在董太太身上似乎是倒流过去的,有什么保颜的秘方,能不能对我们独妍介绍介绍?”

心碧注意到独妍用皮鞋在冒银南的脚上狠狠地碾了一下,不由抿嘴一笑,眉眼鼻子极其妩媚活泛,回答说:“冒先生说笑了,冒太太的风度气派是海阳城里无人可比的,我倒是很想学学,就怕弄个四不像,白惹人笑话。”

济仁怕心碧说下去更要得罪独妍,赶紧插进来打圆场:“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进场去吧。”

冒银南说:“好好,给二位留了特座,请跟我来。”说着一边去挽独妍的胳膊,一边半侧过身子,把济仁和心碧让得差不多跟他并排,这才带笑地往戏园子里走。

正戏尚未开场,台上的小鼓点子已经敲得声声紧急,一班学员模样的孩子在台上翻跟头、打虎跳、拿大顶、旋腿子,你来我往,旋风般穿梭,不断惹出观众的喝彩,把场上气氛搅得十分热烈。侧幕边不时探出一张涂抹好了的粉脸,似乎想窥视一下座中观众的情绪。听得见锣鼓点子中夹杂了幕后胡琴的调弦声,和角儿们吊嗓子的哦啊声,把人们刺激得越发兴致勃勃。

场子里跑堂的杂役们充分利用这开场前的喧闹,一溜小跑地端茶送水,把热热的毛巾把于甩得满场滴溜溜飞,活像耍把戏的在人前炫耀自己的一手绝活。不断有人站起来招呼他们,要瓜子要水果,他们便殷勤地答应着,将胳膊伸出去极长,从喊他的人手中接过铜板或是银钱,到小贩那儿买了,再小跑着送回来。找钱自然就不用给了,这是他们眼勤手勤腿勤挣来的小帐。

心碧跟在济仁后面,边走边用眼睛瞄着戏台。她是极喜爱看戏的,台上的悲欢离合总能赚出她的眼泪。她又是个聪明强记的人,同一出戏至多看三遍,能一字不拉背出台词,哼出唱段。看完戏的第二天,老太太就会向她打听剧情,她详详细细、绘声绘色说给老太太听,婆媳俩能够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感慨良久。有时候她在书店里买来戏本子,凭自己的记忆一句一句对着看,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就用这种特别的办法粗通文墨,能够看帐记帐,读一些通俗读物。济仁常常对家人说,可惜了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人,凭这种聪明好学的劲儿,什么家业不能够挣下来?

心碧看见戏台上面新添了一块横幅,深蓝色底子,用白色油彩涂写着四个字:“无非是戏”。心碧认识这几个字,却对字的含义似懂非懂。她捉摸着是说戏台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叫人别太往心里面搁。捉摸到这里她就想:戏台下的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该让的让,该糊涂的糊涂,要事事顶真,日子还怎么过?

想着,就用眼睛去看济仁,想知道他的态度,却见座中站起一个精瘦的男人,着一身雪白杭绸裤褂,梳一个溜光的大背头,手里拿着半开半收的黑檀木折扇,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极大,闪烁着一颗显眼的金牙。

冒银南忙着给济仁做介绍:“这是本县父母官,昨天才走马上任。”

县长又像矜持又像谦恭地略一弯腰,对济仁伸出手来,松松握住:“鄙姓钱,钱少坤。初到海阳,还未及登门拜访,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却是早已有耳闻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济仁微微笑着:“钱县长说哪里话,县长是海阳的父母官,日后要求县长照应我们才是。银南你说呢?”

冒银南打着哈哈:“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钱少坤的眼睛这时候忽地一转,看见了娴娴立在济仁身后的心碧,不由地打一个愣怔,嘴巴半张不张,仿佛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济仁在外面为官多年,是从上海烟酒税总监的职位上离任的,论官衔论派头都要比一个小小的县长大出许多,因此颇不把钱少坤放在眼里,见他眼睛望着心碧,只马马虎虎作一个介绍:“这是内人,董心碧。”

钱少坤“哦”了一声,声调拖得很长,有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来,仿佛出于习惯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又缩了回去,改为矜持地点一点头。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礼数。

恰在此时,锣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台上要把戏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下场,正戏似乎快要开演了。管事的来催冒银南和独妍上台,因为事先走好要由他们在开演前讲几句话,实际上也就是为独妍的女工传习所做个宣传。

银南和独妍走后,钱少坤和济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后忽然想起:“哎哟,来看人家的戏,怎么倒忘了表示个祝贺的意思!”神色中很有点不安。

济仁说:“不说也罢,人来了,就算捧了他们的场,说得过去了。”

心碧说:“冒先生倒无所谓,就怕独妍心里那个。”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姓钱的,钱县长,我看着有点阴阳怪气。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钻戒了吗?大得少见,凭他当县长的薪水,恐怕是买不起的。”

济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见济仁不肯多说,也就坐直身子,预备专心看戏。

第三章

在海阳县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冒家的名声说起来要比董家响亮许多。董家本来不过开一个小小布店,自济仁十七岁外出闯天下,凭自己的聪明才干挣下一份家业,这才兴兴旺旺地发达起来。冒家却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父辈中过光绪年间恩科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戊戌政变之后,冒老太爷辞官归里,抱着教育救国的维新思想,先办海阳高等小学堂,再办海阳公立简易师范学堂,且有一段毁庙兴学的壮举,早年曾被守旧人士及迷信民众唾骂,多年之后又被人广泛传颂,大加褒扬。不管怎么说,事情证明了冒家老太爷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动都属超前。

冒银南出身这样的一个书香之家,自小耳儒目染,当然是个典型的新派人物。他二十多岁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正欲留学西洋,一展鸿图之时,冒老大爷不幸去世,作为长子,他不得不牺牲学业,回老家来照顾老老小小,让家族得以光大延续。他家可算是人丁兴旺,他和独妍生了一溜排三个儿子,个个轩昂挺拔,仪表堂堂。如今大儿子之贤在上海念大学,老二之良和老三之诚即将从通州中学毕业。按独妍的意思,老二老三毕业之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银南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纪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个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这事至今也没有能最后定夺。

早晨冒银南起床后,就着女佣送上来的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在房间里刮胡子修面。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当年在圣约翰大学时,跟着那些外国老师学来的一套。海阳大多数男人们没有这么讲究。

他从烫水中捞起毛巾,嘴里唏唏呵呵地吸着凉气,毛巾在手里来回地翻个儿,顺便用些劲,水就绞干了。他趁热将毛巾捂在脸上,只留眼睛眉毛在外面,脑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搁在沙发式椅背的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坑上。此时他双眼微闭,听任潮湿的热气顺着鼻腔流窜到五脏六腑,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微醺的快活。

独妍懒懒地躺在床上,一条薄丝棉被盖到胸间,高耸的乳房把被头撑出两个小小的山峰。独妍的三个孩子都是奶妈喂大的,所以她虽说年近四十,站出来依然是一个曲线完美的丰腴体型。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面,浑圆润滑,脖间稍稍有几条皱纹,不是老年妇女那种干瘪的皱,却类似肥胖婴儿胳膊上腿上陷进去的肉痕,十分有趣。

独妍大睁着眼睛,直盯盯望着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纹,良久,突然一个挺身坐起,胳膊撑在床沿上,朝银南探过身去:“我想来想去,设四个分科不够,还得再添两个分科。”

银南嘴巴上捂着毛巾,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是先起床再说吧。”

独妍重新躺了下去。“我头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她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开,指尖分别紧接住太阳穴两边。“这里,你帮我揉揉。”说完闭上眼睛不动。

冒银南无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屁股坐上床沿,探身向里,胳膊肘支撑住身体,用双手的中指顶住独研两边的太阳穴,轻轻地一圈一圈揉起来。独妍感到舒服,发出惬意的呻吟声。银南揉了一会儿,手臂被身子压得发麻,就停下来,想换个姿势。独妍半是撒娇半是责怪地“嗯”了一声:“哎哟,我疼。”银南只得继续劳作。他在场面上虽是个处处兜得转的新派开明士绅,在家里却拿任性的独妍毫无办法,对她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银南手里动着,嘴里说:“既是头疼,还想学校的那些事情干什么?”

独研睁了睁眼睛:“为这个女工传习所,我已经花下去那么多心血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干事,要干就一定干得漂亮。”

银南笑着:“我看够漂亮啦。”

独妍翻一个身,拂开银南的手,侧脸对着他:“你帮我想想,再添个缝纫分科和蚕桑分科怎么样?”

“你既已想好了,还要来问我?”

“说给你听听嘛。你看我们这个海阳城里,走在街上,极少见到穿西式制服的,连中山服都推行不开,恐怕倒不是没人爱穿,是没人会做。差不多的人家自然是自己做衣服了,就是那些开裁缝铺的,有几个知道西装怎么裁?所以推广机器缝纫十分必要。将来我们的学生还可以攻一攻手工挑花的传统工艺,加工一些枕套、桌毯、窗帘什么的,运到上海苏州去卖,销路绝不会差。学生既学了手艺,又挣了钱,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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