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写了几页关于在恩波里农庄度过的快乐童年,与兄弟姐妹、母亲和祖母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选择写下这些回忆,作为探索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途径。也许是出于我对已逝人生的快乐时光应该感到的思念。当我在盛怒之下说出那些话后,霍加一直逼迫我,使我不得不跟现在一样,杜撰一些读者会觉得可信的事,而且努力让人感觉内容有趣。但是,一开始霍加并不喜欢我写的东西,说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他不相信那会是人们看着镜子沉思时所想的事,因为这不可能是我说的他所缺乏的那种勇气。我又写道:一次与父亲和兄弟们一起去狩猎时,我突然和一只阿尔卑斯熊面对面地站着相互瞪了好一阵子;我们目睹了我们亲爱的车夫被自己的马儿踩死,他临终时我的感受。他读了这些之后,反应却依旧如此: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
对此,我说,在那里,每个人所做的不过就是这些。我以前说的太夸张,当时我满心愤怒,他不该期望太多。但霍加没听进去。我害怕被关在房里,于是继续写下心中所做的幻想。就这样,我用了两个月时间,时苦时乐地唤起并重温了许多这样的回忆,全是一些小事,但令人回味无穷。我想像并重新体验了成为奴隶前经历的好事及坏事,最后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竟然乐在其中。现在,我已不用霍加再强迫我写了。每当他说他所想要的不是这些的时候,我就会继续写下另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忆和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注意到霍加喜欢读我写的东西之后,我开始找寻机会拉他参与同样的活动。为了铺陈说服的理由,我谈到了一些童年的经历:我有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他让我养成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件事的习惯。这位友人去世的那个无尽的无眠夜晚,我感到一阵恐惧。我多么害怕自己被认为已经死亡,遭人活埋与他葬在一起。我知道他会喜欢这些东西!很快地,我便大胆地告诉了他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我的躯体离我而去,联合一个长得像我但脸孔被阴影遮盖的人,两人共谋对我不利。那些天里,霍加也一直说,他又听见那个荒谬的副歌叠句,而且次数比以前更多了。如愿地看到他深受这个梦境影响时,我一再跟他说他也应该尝试这样的写作,这既会让他不再执著于永无止境的等待,又会让他找到他和那些笨蛋们之间的真正分界线。偶尔他仍被召唤入宫,但没有令人鼓舞的发展。刚开始他扭扭捏捏地不愿接受这个写作的提议,经我极力劝说,他带着好奇、害羞的复杂情绪说会试试看。他害怕别人会觉得可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我们一起书写,是否也要一起照镜子?
当他说要一起写时,我一点也没想到他真的是要我们在同一张桌子写。我原本以为,等他开始撰写,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作为一名懒惰奴隶那种无所事事的自由了。我错了。他说我们必须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头,面对面地进行写作。面对这些危险的事情时,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想要偷懒的脑子才会走上正路;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彼此给对方以工作和有秩序的感觉。但是,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害怕独处,害怕思考时感受到自己的孤寂。我也可以从他望着空白书页喃喃低语、声音刚好大到让我听见的情景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等我对他将要写下的事表达赞同之意。潦草写下几句话后,他就以孩子般的天真谦卑与热切态度拿给我看:这些事值得一写吗?无疑地,我表示支持。
就这样,关于他的人生,我在过去十一年中没能了解到的,却在这两个月期间内了解到了。他的家族原本居于埃迪尔奈——后来我们曾和苏丹造访过这座城市——父亲早逝。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父亲的样子。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后来又结了婚。她和第一任丈夫育有一男一女,与第二任丈夫则生了四个儿子。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做床上用品的。几个兄弟当中最喜欢学习的,当然是他自己。同时,我也得知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聪明、最有能力、最勤奋与最强壮的,此外,还是最正直的。除了妹妹之外,他对兄弟的记忆只有厌恶。他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值得写下来。我给了他鼓励,或许那时我已经意识到,将来我会把他的风格与人生故事变成自己的。他的用语和心性中,有一种我喜爱并希望学到手的东西。人应该充分喜欢他所选择的人生,我就很喜欢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当然,他认为他的兄弟们都是笨蛋,只有要钱时,他们才会来找他。然而,他让自己更致力于研究学习。他进入了塞里米耶学院,却在毕业前夕受到了诬告。之后,他未再提及这个事件和有关女人的话题。刚开始,他曾写到自己差点就结了婚,接着又愤怒地撕毁了所写的一切。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这是我后来将经历的许多恐怖夜晚中的第一夜。他侮辱了我,他说他写的全都是谎言,然后又试图重新开始写。自从他强迫我坐在对面写,我有两天没有睡觉。对于我写的东西,他已看都不看一眼了。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不再费心去想像,只是写写过去写过的东西,然后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几天后,每天早晨他都开始在让人从东方买来的昂贵的白纸上,撰写题为“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文章。但在这个标题下,他写的都是为什么“他们”是如此的低劣和愚蠢,却写不出其他的东西来。不过,我还是了解到,母亲死后,他受到了虐待,后来带着自己所有的钱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有一阵子经常出入于一家苦行僧修道院,但看到那里的人既下流又虚伪就又离开了。我想让他多讲讲在苦行僧修道院的经历,我想,对他来说,能够摆脱他们是个真正的成功——他做到了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当我告诉他我的这种想法时,他生起气来了,说我想听这些卑下的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这些事来对付他。他说,事实上,我知道的事已经太多,还想了解这一类——他在这里用了一种粗俗的性措辞——细节,让他不禁产生了怀疑。接着,他讲了许多关于妹妹塞姆拉的事。她是多么的好,而她的丈夫又是多么的坏。多年没能见到她,他感到很伤心。但当我对此事也表现得很好奇时,他又有了怀疑,便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因为买书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后,好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书。后来他在各地零星做抄写员的工作,而人们却都是如此的不知羞耻。就在这个话题之中,他又想起了萨德克帕夏——他死亡的消息刚从艾尔辛疆传来——就是在那段时间,霍加认识了他,他对科学的热爱立刻引起了帕夏的注意。初级学校的教学工作就是他替霍加找的,但他也只是另一个笨蛋。这次写作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最后在一个夜晚,他感到无比后悔,把写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因为这样,当我试图重现他所写的与我自身的经历时,只能仰赖自己的想像力。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会拘泥于如此令我心醉神迷的情节。他在最后一次热情涌现时,以“我所熟识的笨蛋”为题,写了些东西,分了分类,但又发起了脾气:这些写作对他毫无益处;他没学到任何的新东西,而且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现在的自己;我欺骗了他,让他毫无意义地想起了自己所不想回忆的事;他要惩罚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他为何总是想起“惩罚”这个词,这个词让我们想起了两人最初共度的日子。我有时认为,我怯懦的顺从让他变得大胆了。然而,当他第一次提到惩罚时,我就决定要勇敢地抗拒他。霍加彻底厌倦写出过去的事之后,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晃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他又跟我说,我们应该写下的是思想本身。如同人可以从镜子里审视其外表,他也能由自身的思想,看到其本质。
这项类比的灵巧对称鼓舞了我。我们立刻坐在了桌旁。虽然半带讥讽,这次我也在页面上方写下“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标题。我立刻写下了自己儿时很害羞的回忆,因为回想起这一点,觉得它像是我重要的人格特质。后来,看到霍加写的是关于他人的卑鄙行为时,我产生了一种那时认为很重要的想法,并且大胆地说了出来:霍加也应该写下自己不好的方面。看完我写的东西后,霍加说自己不是懦夫。我反驳说,是的,他不是懦夫,但就像所有人一样,他自身当然也有负面的一些东西,而如果挖掘这些事,他就会发现真实的自我。我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想跟我一样,我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一点。我发现当我这样说时,他非常生气,但仍控制住自己,努力保持理智地指出,行为不端的是其他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因为大部分的人不完美且消极,所以世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对此,我说,他身上也有许多惹人厌、甚至恶劣的地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我挑衅地加上一句,他比我还要坏。
那些荒谬、骇人、不幸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把我绑在桌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坐下,命令我写下他想知道的事,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他心中想的只有那个类比:正如人可以从镜子中审视外表,人也应该能够通过思考去观察思想的内在。他说我知道怎么做这件事,却对他隐藏了这个秘密。当霍加坐在面前,等着我写下这个秘密时,我在面前的纸上写满了夸大自己过失的故事:我愉快地写出儿时卑劣的偷窃行为、嫉妒的谎言、为了让自己比兄弟姐妹更受喜爱所设计的伎俩以及年少轻率的两性关系,愈写愈铺陈更多事实。我非常讶异,霍加阅读这些故事时表现出了不知厌足的好奇,并且好像从中得到了古怪的乐趣。看完后,他却变得对我更加恼怒,对我加强了本来已经失去了分寸的虐待。或许,这是因为他已意识到未来他将把这些当成自己的过去,而他无法忍受这般的罪恶往事。他开始打起我来了。看完我其中一件罪行后,他会大叫:“你这恶棍!”然后半开玩笑地朝我背后用力挥拳。也曾经因为无法克制住自己而直接打了我一巴掌。他会这么做,或许是由于皇宫愈来愈少召唤他;又或者现在他说服自己,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关心的事;同时或许也是完全出自他内心的忧郁。但是,他愈是阅读我写下的自我罪行,并且增加卑劣幼稚的处罚,我愈是置身于一种奇特的安全感之中。我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想法:我已把他抓在了我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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