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仅是一方小宅,两进屋子并一个栽满杏树的院落,素来只出入病人,不出入权贵。
今日,却来了两个生人。
“将这几样物件全搬上马车,明日一早便启程,切莫耽误了时辰。”宅子的主人早已满头大汗,手上活计未曾停歇,身旁小厮亦在小院间来回穿梭。
“报老爷,外面来了两个面生的妇人,一个年长,一个年纪小些,穿戴皆是不俗,求您好歹要见见她们。”门房过来通禀。
“我今日不便见客,让她们请回吧。”李时珍素来有脾性,若有这般穿着不凡之辈在他办正事之时来打搅,他是定然不理会的。
门房依言,然而顷刻又小跑回来,擦着汗:“小的已经如实回复,但那个年纪轻的姑娘要小的来带话。”
李时珍并不觉有异,随口问道:“她说了甚么?”
“那姑娘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年纪,但她语出惊人。”
“有多惊人?”
“她说请先生莫担心误了回乡的时辰,因为她夜观天象明日会下大雨,一路泥泞难行,您无论如何在这周也是走不了的。”
李时珍从书箱子中挣出脑袋,闻得此语也不恼,却是乐了:“这姑娘还能揣度我心思?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请她们进来罢。”
裕王妃陈氏候在门外已是忐忑难安,深恐那脾气古怪的李太医不愿见客,顾清稚安慰她必定能见到那位先生,半信半疑间果见门房又跑了来,为她们启了大门:“两位里面请。”
“一会儿王妃切记莫唤他太医,这人不喜那称呼,犯了他忌讳可就不好了。”踏进门槛前,顾清稚殷殷相嘱。
然而陈氏贵人多忘事,嘴上满口答应,在见到面容清癯的主人时慌了神,当即劈头盖脸喊了声:“李太医,救救我家王爷——”
……顾清稚在一旁脸都僵了。
一句话便如一个响雷,触了人两根神经——李时珍不仅不爱听人唤太医,也不爱跟权贵往来。
若是在几年前他也曾出入王府,因为治病有功被推荐入太医院担任御医,但这一年来他已见识了这朝堂的险恶,皇帝沉迷修道,满朝半数皆是严党,清流之辈出头之日茫茫,他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于是当机立断辞了官,拘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远不如回去行医来得自在。
如此,他是决然不愿意再跟皇亲国戚有攀扯的。
只是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顾清稚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时珍的脸色由黄至黑,在主人将要下逐客令之前恨不能滑跪,腰一弯慌忙行了个大礼:“李先生!容小女有话要说。”
“李某一介小民,当不起贵客的礼。”他冷哼。
清稚赔笑,上前几步:“小女就说两句,您大人有大量,听了再赶人也不迟,莫非您连小姑娘的面子也要驳么?”
明知这丫头是故意在激他,李时珍也不好多言,面上神色紧绷,喉咙里发出闷声:“李某倒要瞧瞧你有多大面子。”
顾清稚笑吟吟道:“您李大夫的名号全京城皆知,找上门来并不稀奇。只是我还知道您有一个别人所不知的脾性。”
“你这丫头有话便说罢了。”
“小女晓得,您从来不畏权贵威势,心里头是瞧不起贵人们的,却素来对平民百姓慷慨大方,凡是他们来请您,您向来不推辞。”
“你既然知道李某的毛病,还来求上门做甚?岂非明知故犯?”
“小女有两句谏言,您愿不愿意听?”
这丫头,还卖起关子来了。
李时珍倒也不怕耗时间,反而和一个小娘子杠上了,扬眉看她:“姑娘有何高见?李某洗耳恭听。”
“李先生所为这一切不过是‘爱人’两个字,您心系百姓,故此愿意不计所得帮助他们,这也是小女所敬佩之处。只是既然爱人,便当将黎庶一视同仁,何必区分个三六九等,无论王爷还是升斗小民皆是常人,有个头痛脑热不皆是需要大夫诊治?他们身份地位再如何有差别,在您眼里又能有何不同呢?”顾清稚言毕,不等他回言,便屈身行礼告辞,“小女之语怕是已经过了两句之数,恕小女冒昧,若是先生不认同,那便罢了。”
眼见着她一只脚真要离了府,陈氏大惊,刹那间愕然无措待在原地,方欲迈步追上之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姑娘且慢!”
他话音才落,清稚踩着最后一字顿而回首,立时向他躬身行大礼,换了一副谦卑语调:“方才若有冒犯之处,望李先生海涵,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不会和小女计较的,对吗?”
杏仁眼眸圆如满月,笑意自那晶晶亮亮的瞳孔里透出来,李时珍暗想这哪是道歉,分明是以脸压人。
“要不是瞧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的,我才不愿意就此跑一趟。”他回屋提了药箱,示意两位先行,“也罢,这是李某在京城的最后一回出诊,日后再想见我可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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