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这天早上,赶到县城去了。
禾禾天不亮离开鸡窝洼,步行十里,扒着一辆过路车到了这里。顺着老街道懒懒地向前走,街道的房子全是木板开面门,一律刷着蓝颜色。这是一种很不吉利、又很不显眼的颜色,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却门框门板,窗扇窗棂,以及砖墙土院,全是这个色气。禾禾每一次进城,都禁不住纳闷,这~次他却似乎毫无感应。房子很矮,个子高大的禾禾先是挨着墙根走,在每一家私人开办的杂货摊前翻翻,看看,不言不语,漫不经心地又走开,头好几次撞在檐头上。他走到十字路口,那边过去就是新修的街道,一时立在交叉中心没了主意:该往哪里走呢?离开鸡窝洼,到县上来,来了干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他站着,东一看,西一看,南北也看了,最后就走到一家饭馆里去。
饭馆已经承包了,卫生条件好多了。禾禾刚路过门口,往里那么一望,立即就被热情万分的服务员叫喊进去。去就去吧,到了这一步,只有吃能安慰了。他要了两碗米饭,一盘炒肉,一碗蛋汤,再就是一盘猪肝猪肚,四两“西凤”白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别人有了心思,吃不进,喝不进,禾禾却正好相反,饭量比平日倒增加了三分之一。昨日酒喝得大醉,今日又是四两白酒,禾禾顿时又醉了。出得门来,步子就迈不开,靠在墙
上往下溜,蹲坐在台阶上脖子歪到一边了。县城的孩子有聚众看热闹的习惯,立即围了一群。说他,笑他,用树棍捅他,用土块、纸弹掷他。他和孩子们倒挤眼还挤眼,鬼脸还鬼脸,没大没小没正经地对口厮骂,末了就抓着胸口,倒在台阶上如烂泥了。
一连三天,他就在县城逛了吃,吃了醉,醉了随地倒卧,满县城都知道这么个人物了。白塔镇有人进城办事,看见了他落魄的样子,听到县里传说他酒后的样子,消息就带回去了。鸡窝洼的人们又惊讶又同情又气愤,骂他成了货真价实的不会生活的二流子了。
“他不该把人丢到县城里去!”回回在家里恨恨地说。
“他怎么就成了这样,我的天,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份洋罪j,,烟峰说着,眼角就红起来。
回回说:
“罢了罢了,你不该这么可怜他,使他越来越心野,不记教训。”
烟峰说:
“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他要是听我的话,他也不会悄悄就到县上去了。他真糊涂,到了那个地方,有一个亲戚吗?还是有人心疼他?回回,你说,他不会破罐子破摔吧,要再那么在县城糟踏下去,身子垮了,脑子也垮了,那他就毁了。”
“他没脸回来了。”回回说,“作为我们好过一场,我也尽了我的义务。他能出去,可见他就没有想回来的意思,这里也没有他可以牵连的。你去看看,他那些部队上的东西带着没有?”
烟峰就到西厦屋里,一床黄军用被褥还在,皮带没有了,军用壶也没有了,那只没尾巴的蜜子失去了主人,跑前跑后,对着烟峰汪汪地叫。她站在房里,脑子嗡嗡地响,一边将被褥叠好,一边收拾了锅上案上的瓶瓶罐罐盆盆碗碗,就动手扫起地来。
“你还帮他收拾得那么干净,他还会回来吗?”回回站在堂屋的台阶上说,“走了好,走了好,要不住在这里,整日发疯,外人该拿甚眼光看咱了。”
烟峰却哇地哭起来,说:
“你说的屁话!人家禾禾哪一点对不起你,在人家困难的时候,你倒说出这话!”
“那你说咋办?”
“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烟峰大声叫着。
“你也是疯子?”回回骂道,“你到哪儿去找他,你怎么去找他,村里人怎么说,白塔镇人怎么说,县城人又怎么说,唼?!’’
烟峰说:
“说什么,说烟峰去找禾禾了,他谁又能怎么说?大不了说我对他好,好就好了,好有什么错,我一没偷人,他二没跳墙,谁将我看两眼半!”
回回气得只是说:
“无论如何,你去不成!”
烟峰说: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这一夜里,两口子说硬都硬,说软都软,吵吵闹闹一个通宵。天大亮时,烟峰提着一个包袱走到门前,回回扑出来把她往家拉,正不可开交要动起手脚来了,蜜子却汪汪大叫着,箭一般窜了出去。两个抬头看时,禾禾却甩手大步地回来了。
禾禾一直走了进来,看着回回夫妻的情景,大惑不解,便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啦?”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如傻子一样。半天光景,烟峰却扑过来,抢着拳头在禾禾的背上打起来,骂道:
“你回来干啥?你怎么不死在县城,不叫野狗将你吃了!”
她披头散发,又扑进屋去大哭大嚎了。
回回在院子里开始了骂声,说禾禾回来了,就是这个态度?就将禾禾出走后洼里、镇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他不让烟峰去找人的事。禾禾不觉满脸羞愧,立在那里,自个打了自个几个耳光,就进堂屋一声一声叫着嫂子,说他对不起人。
回回说:
“别哭了,兄弟回来了,你快去收拾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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