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梦仙是个迂阔的读书人,贪爱京郊西山上的秋色。红叶村落中散淡的北人知道他是个举人,原籍扬州。他一个人寓在萧寺中,朝夕吟哦,在山道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与他过从的多是些山人寒士,月凉之夕,风露之晨,免不得开了瓷坛里的酒,再各自领纸去分韵题诗。他在车马阗路的京师悄无声息地住了六年,有一日突然地名声大噪起来。人们说他中了会试的甲榜,除授行人,已经衣锦还乡了。
他的妻子,有个学名叫作妙惠,少年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在回乡的船上,卢梦仙想起妻子这年也应当有二十六七岁了,她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七岁,却尝了六年与他别离的滋味,在他印象中她还是花枝凝露,不知是否已随秋草枯萎?他从来是儒生,自我标榜不以女色为念,想到此处却不免低首。他有些后悔沉沦功名没有早些回来看她,让她最美好的时光委与空苔。
在接风的家宴上,他的妻子没有与父母一同出现。他想着她却不敢问出口,他的父母再三谈起几年前大饥之岁的情形,水灾之后,继以旱蝗疫疠,死者填街塞巷,惨不可言。梦仙唯唯,好容易耗到饭毕,抛下碗直奔内帏。房中并没有她,令他有了“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的不祥预感。
“她改嫁了盐商谢能博的公子。”跟从他的小厮打听了来告诉他。
出了镇江,便是金山,卢梦仙知道此处有一座大寺。他借着宦游再次离开了家乡,怀着对父母的愤懑和痛楚。金山寺环堵萧然,气象森森,卢梦仙信步游去。在一截断墙边他读到一首诗,虽字迹斑驳,落款可辨,他看到有他自己的名字在其中,那写诗的人自称是他的妻子。
“是她!是她!”
江中的盐船不下数百艘,歌吹喧笑,夜夜秉烛,有书生从未领略过的繁华风味。他乘了一艘小船游荡于烟波间,在盐商的船桅中间穿梭,做渔翁打扮,唱着那首金山寺壁间的诗句。他看到三五成群的佳丽临水而笑,看到晨兴的丫鬟对着江面理妆,看到名姬扶着残醉乘舟归去,想到她美丽肃穆的面容,不禁感到荒诞:“这里会有我的妻子吗?”
水窗开处露出她的半个身子,然而大船在行进,因此与他交臂而过。卢梦仙听到远远的江上有人在呼唤:“是扬州的卢举人吗?”当年与她不通音耗,却总还知道她就在那里,如今江水苍茫,烟波万里,他能在旅途中、在不可能中发现她的足迹吗?
今夜卢梦仙没想到自己践行了杜甫的诗意——“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今夜卢梦仙的泪滴在她的手背上,比昨夜连连爆开的灯花还要灼热。她从盐商的船上逃出,乘坐他安排的小舟向他飞来。这是宝贵的妻子,在饥年被他父母卖出,却依然爱着他。他们曾经不懂得人生有限,相爱的人应当在一起,不要轻易别离,直到他们被迫分开。但是在烟波浩渺中他还是找到了她——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事出《燕居笔记》《情史类略》及《石点头》)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