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日子里,沈韶喜欢一句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些乡愿的绅士每天在谈进学、大比和外放,他对此全无兴趣。他因写诗被称作“当世萨天锡”,字则有边伯京的风味,人人都说他是沈家千里驹。而从他的父兄的人生经历,他感到入仕是苦闷之端,按着圣人的训示,他造了一艘船,在他二十四岁生日这天,开始破浪远游。
沿着长江缓缓西行,他到了襄阳、汉口。这一日,又飘零到九江,在匡庐山侧,彭蠡泽畔,兴起“淮海途半,星霜岁穷”之思,他决定在九江延驻几日。是夜,秋雨新霁,水天一色。沈韶和两位友人同行至琵琶亭,徘徊江边,忽然听到月下的清越歌声。“你听到了么?”他们彼此询问。“好一个解风情的商妇!”梁生嘻嘻笑道。“果然是轻拢慢拈,如泣如诉。”陈生叹道。沈韶曰:“我们静下来细听一会儿。”那歌声良久方散。
沈韶第二日仍去旧处追寻,却只看到渺漫平湖。正当他打算回船,却看见远处的一簇小灯由远及近,迤逦而来。一个侍儿把手中所执的黄金吊炉放在亭心,另一个则铺展紫罗绣褥,让她们身后的宫妆美人坐在上头。沈韶恍惚出拜,美人唤他近前来坐。
“妾是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这两个是我的侍儿钿蝉、金雁。我死的时候仅二十岁,君王宠深,厚加殓葬,殡于亭畔。昨夜你的朋友唐突,认我作浮梁商妇,所以败兴而归。今夜同你对坐,方觉如此良宵。”
在彭蠡泽发生这样的事,沈韶并不惊怪。自他决定造船漂流那一日,他便已经绽放异样的生命,逸出了尘世间沧桑纠葛。
“那么昨日的歌声……”
“昨天浩歌而返,唱的是一阕《念奴娇》:‘梅瓣凝妆,杨花飞雪,回首成终古。’当年宫中设宴,让我辈竞簪奇花,主上亲放一蝶,蝶飞到哪朵花上头,当晚就幸那人,这原是唐明皇宫中的规矩,我主读《天宝遗事》而效仿之,这都多少年了……”
婕妤与沈韶牵手而行,当晚便极缱绻。沈韶辞了附船的诸生,同那前朝皇帝的婕妤住在极秘密的所在。在这里住了四年,他确信他们不是在人间,但也不是在地下;不是在此时,但也并非在过去。他想他们是在自己的时间里,在这样的时间中,他饮的是紫玉杯中的酒,看的是百年前的花。他与她携手而行,偎着她的香肩听她浩歌,在彭蠡湖的万顷波涛上。并且他们的彭蠡湖,也异于别人的,当他凝视湖水时,总觉得湖中有百年前人物的倒影。她温软香弱的身体实在地在他身边,既然这是“太阴炼形术”的力量,那么她的身体当是宇宙间最悠长的存在,当与天地同毁。四年来,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子有完结的一天,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同她分开。
但是分离的日子到了。在家中醒来时,他怀着她给的金跳脱、明珠步摇。他们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他不言,只是在他的长句里写道:
情缘忽断两分飞,归来如梦还如痴。……当初若悟有分离,此生何用逢倾国。
(事出李昌祺《剪灯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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