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两人并未在左家久待。
老左夫妻倒是想多留一留亓官,好叫他和阿宝叔侄两个亲近亲近,然则既有陆丰在侧,这挽留的话便不大好说出口——这位陆仙师脸上虽不见什么威严,但瞧着却无端令人心底发憷,愣是叫左家嫂子都不大敢挨近亓官,最后只得隔了好几步叮嘱:“莫要涉险,万事小心。”
亓官点头应了,随着师父一道出了门。
出了小洞天,亓官尚不知师父要往何处去,一时想起左家嫂子所问,便问:“师父,阿深不会有事么?”
陆丰摇头,道:“妖皇尚未出世,暂且不会有事。”
亓官闻言有些好奇:“那妖皇什么时候出来?”
陆丰缓声道:“快了。上一回见,妖皇修为已至,此时未及出世,大约是尚欠一点机缘。”他微一沉吟,瞧了亓官一眼,“这机缘,恐怕还要着落到云蛟身上。”
亓官面露茫然:“云蛟?”待听得云虺渡劫化蛟之事,他有些惊奇,“妖皇跟云蛟有关?”
陆丰道:“妖皇与云虺同族,一族气运,同气连枝。云虺化蛟虽是水到渠成,但古往今来,卡在化蛟这一步上的云虺不知凡几,细究起来,它能如此顺遂,未尝没有借云龙成皇之势。”
亓官恍然。
陆丰瞧了瞧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七官儿,你想成仙么?”
亓官茫然抬头,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原本就不存在。
他说:“我跟师父在一起。”师父要成仙的话,他就也成仙,师父不想成仙,那么他也不想。
陆丰瞧着他,缓声道:“不能成仙,就要生老病死,凡人所忧惧的这些事,你也会一一经历。”
亓官想了想,问:“师父不成仙么?”
陆丰没有回答。亓官低头,寻到师父的手拉住,并且把自己的手指挤进对方的指缝,而后仰脸看着师父,道:“有师父在,我不怕。”
陆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拇指似有若无地在他唇角掠过,半晌,低声道:“若只是凡人,便只得一世百年,不能相守更久了。”
亓官闻听此言,不知怎的,心弦蓦地一颤。他张了张口,未及说话,陆丰已经将手放了下去,转移了话题:“当年你离开剑石时年纪尚幼,这许多年也未曾回去过,如今既有空闲,便回去瞧瞧罢。”
亓官望着师父,忽觉心底有些不安,他喃喃地:“师父……”
陆丰握紧他的手,携着他一步千里,仅仅片刻,就到了定水畔。但见一道江河汹涌奔流,河边一座石峰耸立,峰上寸草不生,四面俱是光秃秃的石壁。那石壁之上,赫然一道剑意冲天而起,即便隔着千百丈的距离,亦有锋锐之气割面而来。
亓官立在半空,怔怔地看着那座石峰,一种命脉相连的亲密感自然而然地浮现,叫他一时之间有些恍神,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修士亓官,还是亘古立在此处的石剑。
下一瞬间,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舍去了人族的躯体,转而寄附在了石峰之中——不,不能说是“寄附”,这本就是他的躯体。
在这石峰之内,他的神念安闲且自在,轻易就能到达任何一个角落,这里的每一道纹路和缝隙都被他一览无余,就连当初陆丰镌刻在石峰上的剑意——这叫无数修剑之人揣悟半生、却仍旧难以透彻明白的剑意,此时也将其中蕴藏的所有剑道真意都向他敞开。
甚至,他觉得,他只需一个动念,立时就能把这道剑意一模一样地还原出来。
亓官却不知,他的神念回到石剑之体时,整座石峰陡然一震,嗡——
仿佛有一声剑鸣在方圆百里的人耳中响起,一阵无形的波动蓦然以石峰为中心荡开,如劲厉的罡风一般席卷周围数千丈方圆,那原本就十分锋锐的剑意骤然气势更盛,竟若实质般在半空凝出一道剑形,将天空中飘过的云彩都割成两半。
剑石畔正悉心揣悟剑意的人们为这变化所惊,纷纷起身看视石峰,然而那剑气和剑意越来越锋锐,迫得修为稍低的修士都不得不驾起遁光往后退,一时所有人都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
一片惊疑之中,也不乏猜测:“莫不是剑石诞育出了灵体?”
陆丰单手抱着亓官的身躯,身形隐在石峰不远处。他静静地瞧着石峰显露出来的剑意,半晌,低低地开了口,不知道是说给亓官、抑或是说给自己听:
“我从前想不通,亓官氏一介凡人之躯,何以能造出这样一柄灵剑。后来我才明白,这柄灵剑,原就是凡人之剑。它既生于凡人之手,亦将为凡人谋得一线生机,并开万世太平。”
他看着石峰散发出来的剑势越来越盛,最后骤然响起一声剑啸,声振千里之外,那巨大的石峰竟尔随之急遽缩小,最后显出一道剑体,往上一跃,与半空凝成实质的剑形合二为一。
霎时间,便有一道庞大闪耀的灵光直冲霄汉,剑气振鸣之时,凡天下人俱心有所感,不论是贩夫走卒、抑或是朱紫王侯,都纷纷抬头,望向灵剑所在之处。
“石中剑!是亓官氏铸造的石中剑!”有人惊呼出声。
灵剑现世,玄门不少大能也被惊动,遥遥望着这一道煌煌灵光,面现惊疑:“此剑……怎会在此时突然出世?”
流华宗,草庐。
穆师妹抬头,无神的双目亦注视着天空,嘴唇不住翕动,手上更有繁复法诀变幻,然而没多一会儿,她的唇角忽然逸出一道血线,面色也苍白了不少。她却顾不得许多,低头凝眉掐算,手指快得只见道道残影,片刻后——
她陡然吐出一口血来,周身气息颓靡,但如雪般惨白的脸色却掩盖不住她脸上的震惊。
穆师妹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其上殷红的血迹,半晌后,才轻轻启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此剑一出……玄门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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