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一言不发,低头细看盟约。
来碧山途中,他已隐隐预料到会有这样一日。订盟之事本来由龙图钦全权负责,云洲王得知大瑀打算把列星江北全境划给北戎后,突然主动插手碧山盟之事,靳岄便猜测,他起疑了。
北戎只要十二座城池,大瑀却主动把更大的土地给了北戎,这分明大有蹊跷。
盟约写得十分细致:东起列星江东端出海口,西至白雀关北面的伦得布伦大漠,这大片土地全部划归北戎。
而以此为代价,北戎中止向大瑀索要战胜方所赢得的物资及年贡。
那夜密会,靳岄听岑融提到过,碧山盟中的年贡原本包括银两、丝绢、绸缎、谷物、瓷器、矿产、木料,数量庞大,足足供应十年。岑融以划割更大片土地为代价,要求北戎放弃这批年贡和物资,从盟约上看,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交换。
“靳岄,你是大瑀人,你认为这盟约可信吗?”阿瓦问。
靳岄抬起头,似是因为激动,他紧攥盟约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不可信!”他哑声道,“不能签!”
阿瓦浓眉一动:“为什么?”
有岑融参与,这份盟约几近完美,大瑀不需要连续十年奉上昂贵的年贡,北戎获得了更多的土地,似乎是双方各退一步,又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而为了隐藏封狐北城的存在,盟约中并未列出江北所有城池,而是边境端点来计算土地面积。如此一来,北戎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他们即将拥有半座金羌虎视眈眈的封狐城。
靳岄心中暗叹:岑融很精明。
而如今自己正面对着一个与岑融同样精明的云洲王,他必须要让云洲王相信——盟约是真实的,是可靠的。
“云洲王,这份盟约对北戎太过有利,您说得没错,其中必定有诈。”靳岄一字字念出盟约内容,“列星江北全境,含十二城池及城池外缘疆土,均归北戎所有……”他嘶哑地笑了,带着愤怒和憎恨:“这份盟约,是不是梁安崇谈的!”
阿瓦点头:“对。你很熟悉他?”
“……此人狡猾多诈,心思狠毒,不可信任。”
“不必说别人,你就告诉我,这份盟约有哪里不对。”
“怎么能将江北全境都让给北戎!”靳岄万分激动,“您不能签这盟约,我会给您找出里头的陷阱……这里面一定有陷阱……”
他睁大眼睛,逐字逐句地看。云洲王难得见他如此失态,只感到十分有趣,笑吟吟地盯着他。
“盟约对北戎太过有利。”阿瓦问,“这就是你说的陷阱?好了,还给我吧。我明白了。”
靳岄紧紧攥着不放,他放任自己失态:“不行,云洲王……我会给您找出陷阱来的……您再等等。”
“大瑀人有一句话叫,守土为家?割了这么多土地,心疼是吧,小将军?”阿瓦从靳岄手中夺过盟约,卷在手里,笑道,“你对这盟约不满,我便放心了。”
陈霜一直在外头悄悄等着。云洲王离开后不久,靳岄才慢吞吞走出来。等靳岄来到僻静处,陈霜落在他身边问:“怎么样?”
靳岄把方才的事件简单告诉陈霜,陈霜惊讶道:“他真的发觉那盟约有问题?”
“只是怀疑,盟约的条件对北戎来说,好得过分了。”靳岄已经彻底恢复平静,方才的失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云洲王并不信任我,尤其在抵达碧山城之后。我越说那盟约没问题,他只会更加怀疑。”
而靳岄假装对盟约条例感到震惊,反倒让云洲王认为,这是他的真情流露:靳岄是大瑀人,更是靳明照的儿子,他比其他人对疆土抱有更强烈的感情。如果不是这样,倒显得虚假了。
“……您累吗?”陈霜低声问。
“很累。”靳岄也低声回答。两人穿过廊外层层树影,七月就要过去,仲夏暑气在北方渐渐消散,夜里愈发凉得厉害。碧山城外千万仞峰峦正一日日地变换颜色,越是近秋,天色越发高蓝,风从更北之处吹来,日头白灿灿的,照得人心慌。
贺兰砜心心念念要让靳岄好好看一看的驰望原夏季,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
八月,北戎云洲王与大瑀三皇子,在碧山城正式订立碧山盟。
订盟之日,靳岄不得离开北戎士兵视线半步。来看守他的是都则,脸上的红肿消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碧山城中远远近近传来孤单的锣鼓声,有人走街串巷唱北戏,曲调幽怆悲凉。临街的楼阁上,宫装的女子开了窗户,撕碎纸片往外扔。纸屑像白色的蝴蝶,有几只飘到靳岄面前。
纸上写着词,字迹秀丽。“这是一首城头月。”靳岄低声道,“这女子颇有几分才情……”
话音刚落,外头便是咚的一响。街上一片尖叫:“坠楼啦!坠楼啦!!!”
这一日碧山城中自尽的,下至弱冠青年,上至耄耋老者,足有百余人。有人当街跳下,有人撞死在订盟之地门口。仍在碧山值守的北军里也起了几起骚乱事件,士兵嚎哭着,举着长枪刺向街上巡逻的北戎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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