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了,最后一个流着脏鼻涕的小学生也离开了。我没有往住处走,而是走下山坡,来到泉边;在那儿我才会安静下来,流露出憎恨他们的情绪。到了这个时候,那儿也才宁静,泉水汩汩涌出又淙淙流去,夕阳静静地斜照在树上,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树叶的气味和新翻土地的气息。尤其是在初春季节,这股气味特别浓烈。
我还依稀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那时,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男女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当我想到这种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径时,我会憎恨父亲干吗要播下我这颗种子。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打下去,我都会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条留下的鞭痕和从印迹涌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现在我的血已永永远远地在你们的血液里留下了标记。
我是这样认识安斯的。我接连三四次看见他经过校舍之后,才明白他是赶着车绕道四英里专程来这里的。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的背部开始有些驼——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坐在大车的驾驶座上,看起来已经像是寒天里弓着背的高大的鸟儿。他慢悠悠地驾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大车从校舍前面经过,路过校门口的时候缓缓扭头张望,直到拐过前面的转弯处,再也望不见。有一天,他驾车经过的时候,我走到校门口,站在那儿。他一见到我,就赶紧移开目光,没敢回头再望。
早春时节,最难将息。有时候,我觉得真是没法忍受。夜里躺在床上,听野雁北飞,拖着那忽低忽高的粗野长鸣,穿越茫茫夜空而去;而漫长白天我仿佛感到时刻难耐,好不容易才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去,我才能到泉边去。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当我抬头看见安斯站在那儿,穿着礼拜天的盛装,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我不禁问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女人吗,她们干吗不叫你去理个发?”
“哪有女人啊。”他说。接着他双眼直盯着我,活像闯进陌生院子的两条猎狗,突然说道:“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把你肩头挺直吧,”我说,“你家里真没个女人?可是你总有房子吧。人家说你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这么说,你是一个人住在那儿,自个儿操持一切,对吗?”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一栋新房子,”我说,“你打算结婚吗?”
他双眼直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后来他告诉我:“我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点。我想你的情形不会跟我一样吧?”
“不,我有亲人,住在杰弗逊。”
他的脸略微沉了一下,说道:“呃,我有一点产业,手边还算宽裕,名声也好。我了解城里人的想法,也许他们说起我会……”
“他们或许会听,”我说,“但要他们说什么就难了。”他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他们都躺进坟墓了。”
“可是你活着的亲人呢,”他说,“他们的想法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可没有其他类的亲戚。”
就这样,我接受了安斯。当我怀上卡什的时候,我才明白活着是件可怕的事,生小孩是结婚的报应。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懂得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卡什出生后,我知道了“母性”这个词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有了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儿没有过恐惧感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也一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他们老流着鼻涕,而是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利用嘴里吐出的丝从屋梁倒悬下来,摆动又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用鞭子抽打他们才能使我的血同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我的孤独每天都得一再受到侵扰,事实上卡什出生之前我从未受过侵扰,即使在夜里也没有受到过安斯的侵扰。
他也有一个词,他管它叫爱。可是长期以来,我对词语太熟悉了。我知道“爱”这个词同其他那些词一样,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卡什不需要对我说“爱”这个词儿,我也不需要对他说;我总是说,要是安斯想用这个词就让他用去吧,因为那个词无论叫“安斯”还是“爱”,叫“爱”还是“安斯”,都没有什么关系。
我总是那么想,甚至夜里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一样。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摇篮里,我也是这么想,要是他醒来啼哭,我自然就会喂他奶。叫作“安斯”也好,叫作“爱”也罢,不都一样?我的孤独自在被侵扰了,侵扰之后又会复原:“时间”、“安斯”、“爱”,叫作什么都行,反正都在圆圈之外。
后来我发现怀上了达尔。起初我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后来我相信了,真想把安斯宰掉。这好像是他在同我捣鬼,他躲在一个词后面,像是藏在一个纸屏风里边,捅破纸从身后朝我一击。可是后来,我明白自己早已受了词语的欺骗,远在“安斯”或“爱”这些词之前,而且这同一个词也把安斯骗了。我的报复是让他永远不知道我在报复他。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死后把我运回杰弗逊安葬,因为我知道我父亲说的话是正确的,尽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就像这之前我也不明白自己是错误的一样。
“别胡说,”安斯说,“我和你还没生够呢,才生两个。”
那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夜里我躺在他身边,听见如今已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大地的声音,我会想:安斯,怎么会是安斯,你为什么叫作安斯。我老想着他的名字,过一会儿我就能看见这个名字的形状,像是只瓶子;我会看着他逐渐变成液体,像冷糖浆那样从黑暗里流出来,流进那只瓶子里,直到瓶子装满了,一动不动:意味深长的形状,却了无生趣,像是一个空门框。接着我会发现,我已经忘记了这个瓶子的名字。我总是想:当初我还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我身体的形状像个ɑ;于是我不能想安斯这个词,记不起安斯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处女而不能想起自己,而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三个人。我用同样的方式去想卡什和达尔,直想到他们的名字不存在了,凝固成了一个形状,然后淡化消失,这时我会说:好吧,不想了。这没有关系,人家爱叫他们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所以,科拉老对我说我不是个真正的母亲,我就会想:词语会连成一条细线,直升上天,轻快无言,而行动却多么艰难地沿着大地绕行,紧紧地贴着地面;一会儿工夫,两条线之间便越来越远,同一个人也无法从一条线跨到另一条线去。而所谓的罪呀爱呀怕呀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是那些从来没有犯过罪、没有爱过、没有怕过的人,用来代替他们从来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们把这些词语忘记才会了事。就像科拉这样的人,连做饭都不会。
她总是对我说,我欠了子女和安斯的情,有愧于上帝。我给安斯生了孩子,生这些孩子并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甚至没有要求他给我他本来可以给我的东西:与安斯相反的东西。不提出这个要求是我的义务,我也尽了这个义务。我愿意是我自己,让他成为他的词语的形状和回音。这可是他没有要求过的,因为他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他既是安斯就会像安斯那样对待词语。
这之后他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夜里我躺在他身边,静听漆黑的大地诉说上帝的慈爱、上帝的美德和罪行;倾听漆黑夜里万籁无声,在其中词语就是行为,也有的词语不是行为,恰好是人们所缺乏的差异,像是在往日那些可怕的夜晚从荒山野岭传来的野雁哀鸣,探索着在寻找行为,犹如孤儿在一群人中间,人们给他指出两张面孔,说这一个是你爹,那一个是你娘。
我相信我已经找到犯下的罪了。我相信那是因为对活着的人,对可怕的血,对沸腾着流淌在大地上的褐红苦涩洪流,没有履行责任。我想到罪行就像我想到我们俩在世人面前都要穿衣服一样,想到大家都有审慎的必要,因为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罪行越是彻底暴露,就越加令人害怕,因为他是制造罪行的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用以净化上帝自己制造的罪行。我在树林里等待他的时候,在他看见我之前,我总是想象他穿着罪恶的衣衫,我想象他如同想象我自己也穿着罪恶的衣衫,但他的更加漂亮,因为他用来犯罪的衣衫是件圣洁的法衣。我总是把罪恶想象成衣衫,为了让可怕的血液既获得外形,又迫使它回应飘在高空的凄凉而又毫无意义的词语,人们还得脱掉罪恶的衣衫。然后我又会躺在安斯的身边,静听漆黑大地没有声息的诉说——我没有对他撒谎,只是拒绝了他,就像卡什和达尔断奶以后我拒绝再喂他们奶水一样。
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我并不在乎,我有所提防是因为他认为有这必要,只是为了他的缘故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就跟我在世人面前得穿上衣服一样。科拉对我唠叨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那些崇高的僵死的词语,到了一定时候连它们死气沉沉的声音也会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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