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罗纳德·库波德拉,但那只是我在学术期刊上的名字,大家都叫我罗恩。没错,如果你曾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罗纳德·库波德拉医生这个名字,那肯定就是我。但新闻报道的内容并非全都属实——当然,属实的向来很少。
就我的例子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些报道都是真的,而且我为那些事感到自豪。例如,我与诺顿有所关联(别忘了,若是在十八个月前,我根本不用提这件事),事实上我们相识已久,从1970年起,我就在他位于马里兰州贝塞斯达镇、隶属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实验室工作了。当时,诺顿还没拿到诺贝尔奖,但是他的研究早已在医学界掀起了一场革命,从此改变了学者对病毒学、免疫学,还有医学人类学的看法。让我自豪的另一点是,与他成为同事之后,我们也成了好朋友;事实上,我觉得我俩建立了一种最有意义的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历经了过去两年的风风雨雨,我很自豪我们两人仍是朋友。
当然,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有机会就能与诺顿讲话或沟通,毫无疑问,他也不行。他不在身边,让我有一种奇怪而寂寞的感觉。大概十六个月前,我才迁居此地(1)(也就是诺顿被判刑一个月后),但在那之前,我未曾想过在自然状况下,我们居然会分开超过两天以上。也许连一天都没有想过。(当然,所谓的自然状况是排除某些特例的,比如偶尔和当时还是我妻子的前妻去度假,或者我们各自去参加葬礼、婚礼等活动。即便不在一起,我还是设法每天与他保持联络,不管是通过电话还是传真。)重点是,与诺顿谈话、工作或只是在一起,已经变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有人每天都得看电视、看报纸一样:尽管是琐事,却不会忘记去做,借此确保生活按照常轨运作。但是,当这种节奏突然被打断,给人的感觉比不安更糟糕,简直是不知所措。过去一年半,我就有这种感觉。早上醒来后,我跟往常一样把白天的时间过完,但到了晚上总是晚睡,在公寓里闲晃,瞪着夜空发呆,心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事。茫然的我把完成的十几件平日琐事核对一番,心里想着信件是否打开看过而且也回了?截稿期到的文章交了没?门锁了吗?直到最后,我才带着后悔的心情上床睡觉。每逢快要睡着,我才想起我这辈子的所有模式都改变了,接着感到一阵短暂的忧郁。你也许会觉得此刻我已经能接受诺顿骤变的人生,而我的人生也随之改变,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就是抗拒着。毕竟,近三十年来,他已然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我觉得寂寞,诺顿的生活一定远比我寂寞。想到他必须待在那种地方,我真是愤怒不已:诺顿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身体也欠安,用囚禁的方式惩罚他,既不适当也不合理。
我知道只有少数人跟我的想法相同。我常常试着向朋友、同事与记者(还有法官、陪审团与律师)解释,诺顿是个有同情心、聪明而且了不起的人,次数多到我自己都忘了。事实上,过去十六个月来,我屡屡会想起许多曾宣称爱诺顿也尊敬他的朋友,最后却选择了背叛,而且这么快就忘记并遗弃了他。有些朋友,诺顿认识且共事了几十年,在他被起诉后便立刻消失了,当然,更坏的是那些在他被判有罪后同样离开他的人。当时我才发现,一般的人有多么不忠不义、满嘴谎言。
不过,我离题了。牢狱生活让诺顿感到最难过的一件事,应该是他必须勉强自己去适应单调的生活。我必须承认我有点讶异,他入狱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抱怨生活无聊到令人难过。过去,诺顿跟许多累过头的能人志士一样,满心梦想着在一个温暖的地方住上一个月或一年,完全不用投入任何事情。不用演讲,不用编辑或撰写文章,不用教学,不用顾小孩,不用做研究——只有用不完的空闲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去,诺顿总是说时间就像一片大海,一面无边无际的空白镜子,而这个他称为“大海时间”的美梦,已经变成一则笑话,短短几个字,代表着他目前没时间做,但有朝一日希望投入的事。所以,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有大海时间,他会用来种植热带蕨类植物;如果有大海时间,他会读一些传记;如果有大海时间,他会写自己的回忆录。不过,从未有人认为诺顿真会拥有所谓的大海时间,他自己尤其如此。但是如今,他有的是时间,却没有温暖的地方,没有那种努力一辈子后应得的安逸感,让人觉得快乐而慵懒。不幸的是,诺顿有可能天生就是劳碌命。这阵子以来,他深受折磨(虽然如此,我得承认他会这么想,很大一部分必须归因于他是在不幸的情况下获得的这种悠闲时光)。在最近的一封信里面,他写道:
这里能做的事不多,而且在某个时间点过后,能够思考的事情甚至更少。我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到这一步田地,筋疲力尽,而且被放空了,不是放血,而是脑袋一片空洞。穷极无聊——事实上,过去我总以为如果有一段长时间的闲暇,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很容易把时间排满。但此刻我已经了解,时间不是由一段段长时间的空当组成:我们常说时间管理,其实刚好相反——我们只能用一件件忙碌的小事来填满生活,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2)
这似乎是充满智慧的洞见。
尽管诺顿明显看出了自己的处境十分严峻,但还是有些鲁莽的人表示,他应该感激自己受到的宽大处置。这种说法不但愚钝,也很残忍。其中之一是赫伯特·威斯特(虽不情愿,但我在这里还是用了化名)。20世纪80年代初,他曾是诺顿手下的研究员,在前往伦敦参加会议的路上,他去贝塞斯达镇拜访了诺顿。当时还没进行审判,不过诺顿已经被起诉,等于被软禁在家里,他收养的所有小孩也都被重新安置。过去,我曾认为威斯特不会像诺顿先前的许多研究员那样令人不耐,他在诺顿家待了大约一小时,问我想不想去餐厅与他共进晚餐。我不是特别想去(在我看来,他在诺顿面前邀请我非常不礼貌,毕竟诺顿不得离家),但诺顿说我应该去,他还有一些想完成的工作,自己一个人也不错。
于是,我与威斯特共进了晚餐。尽管脑中一再浮现诺顿独自待在屋里的模样,但我们依然聊得非常尽兴,提到了威斯特的工作和他准备在会议上发表的论文,也谈到了诺顿被捕前与我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共同发表的一篇文章,还聊起了我们都认识的一些熟人。直到吃点心的时候,威斯特说:“诺顿老了很多。”
我说:“他的情况很糟。”
“是啊,很糟。”威斯特低声附和。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说。
威斯特一语不发。
“太不公平了!”我又说了一遍,再给他一个机会。
威斯特叹了一口气,用餐巾的一角擦了擦嘴角,姿势做作而且很娘,像在卖弄他的英国气质,令人厌恶。(几十年前,威斯特曾经拿“马歇尔奖学金”到牛津大学读书,虽然只有两年,但不管是社交还是公事场合,他总是能够很有技巧地提到那件事。)他正在吃脆皮蓝莓馅饼,牙齿上沾着一片蓝莓。
“罗恩。”他开口说。
“嗯。”我说。
“你觉得他真的做了吗?”威斯特问道。
当时我已经习惯被问及这个问题,也知道该怎样响应。“你觉得呢?”
威斯特面带微笑,看了看我,又看了一下天花板,接着又让目光回到了我身上。“我觉得有。”他说。
我一语不发。
“你觉得没有?”威斯特说,口气有点惊讶。
对于这种话,我也学会了如何回答。“他有没有做无所谓。”我说,“诺顿是个伟大的思想家,我只在意这一点,而且也是我会对后人说的话。”
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最后,威斯特胆怯地说:“我想我该回去了,明天上飞机前还要读一点东西。”
“好吧。”我说。我们默默地吃完了甜点。
当晚是我开车载他到餐厅的,所以付了晚餐钱之后(威斯特说要请我,被我挡掉了),我又载威斯特回饭店。在车上,他数度想跟我闲聊,结果让我更愤怒了。
到了饭店停车场,我们杵在车上,沉默了好几分钟,威斯特欲言又止,我则非常生气,最后他伸出手后,我握了一下。
“呃……”威斯特说。
“谢谢你来看他。”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诺顿很感谢。”
“呃……”威斯特又说了一遍。我看不出他能否察觉我的言辞暗含嘲讽,我想他应该没察觉。“我会想起他的。”
我们又陷入了一阵沉寂。
“如果他被判有罪——”威斯特开口往下说。
“他不会的。”我跟他说。
“但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威斯特接着说,“他会去坐牢吗?”
“我不能想象他去坐牢。”我回答道。
“呃,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威斯特坚持往下说——我突然想起过去威斯特当研究员时的吃相有多难看、有多贪婪,还有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离开诺顿的实验室,另立门户——“至少他会有很多大海时间,不是吗,罗恩?”这句话轻率无比,让我惊诧到无法响应。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威斯特对我微笑着,又说了一句再见,下车走了。我看见他穿过饭店的双扇门,走进灯光明亮的大厅后,便重新发动车子,开回诺顿家,在那里过了一夜。之后几个月,审判程序开始又结束,最后判刑结果也出炉了,但毋庸赘言的是,威斯特再也没去看过诺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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