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拿着他的笔记,乘电梯上了餐厅。他来得太早了点,还不到吃早饭的时候,但自动咖啡机里还有隔夜的咖啡。他从架子上选了一只缺了口的缸子,接了一些。服务台后,一名绅士拉动一台工业用自动洗碗机的手柄,不锈钢盖子打开,冒出一片白汽。那人用手中的洗碗帕挥了挥那些白汽,随即用它包着手,将几个铁托盘拉了出来。看来很快,泡发鸡蛋和冷冻干燥后的吐司片便可以摆放到那些托盘上了。
唐纳德尝了尝咖啡,凉而淡,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很适合他。他朝着准备早餐的男子点了点头,对方殷勤地点头致意。
唐纳德转过身,放眼望向幕墙上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神秘所在。同它相比,他手上的那些档案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那片朦胧的景致上,只见云彩流转,在山背后那轮看不见的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刚刚才开始耀出一丝光芒。他不由得在想那外面到底都有什么。被送出去清洁的人,便是死在那样的地方。当地堡被关闭时,也会有人死在那些山上。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就他所知,出去将他拖回来的那些人也还活着。
就着幕墙上透进来的晨曦微光,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只手,只见手掌似乎略带粉色,略显粗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过去的几天里,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得把它洗上一遍,已洗了五六遍。被感染的想法,总是挥之不去。他从兜里掏出手帕,对着它的褶皱咳了咳。
“几分钟之内我就能把土豆准备好。”柜台后面那人叫道。又有一名身穿绿色工装的男子从后面现身,将一条围裙系在了腰上。唐纳德很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以及他们都在想什么。每天都在准备三餐,干上六个月的时间,然后去冬眠上几十年,接着又再来上一遍。他们肯定相信自己正在朝着某个目标前进。抑或,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莫非他们是把自己当作了某艘大方舟上的水手,正在朝着某个神圣的目标前行?还是他们早已认命,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唐纳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身为议员的那些岁月,原本以为正在奔向一个真正美好的未来,孰料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汹涌的规矩、备忘和邮件当中,很快便学会了只为一天的尽快结束而祈祷,由一个以为自己就要拯救世界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消磨时间的行尸走肉……直到时间被消磨殆尽。
他坐在一把褪了色的塑料椅上,看起了他那只粉色手掌中的文件夹。五厘米厚,标签上面写着“茱丽叶·尼克斯”,后面是一个永久性身份代码。他能闻到这些新打印出来的纸张上的油墨味道。打印这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似乎是一种浪费。就在下面,在那间硕大的储藏室内,物资正在一点点减少。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就在他的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走廊上,一个人正在追踪着这些物资,以确保能有足够的土豆、足够的油墨、足够的灯泡来让他们撑到最后。
唐纳德看了一眼那份报告,将它摊开在身前的空桌子上。他想到了安娜,想到了他上一次这么做时的情景。就在上一班,他们二人便是这般在作战室中摆满了各种线索。突然,一阵愧疚和悔恨涌上心头——安娜总是这么频繁地闯进他的心里,而且每每还抢在海伦之前。
在等待日出和食物的这段时间里,看这份报告倒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上面说了一名清洗人员的故事,说她曾是一名治安官,虽然并未干多久。报告最上面是18号地堡现任的头儿的报告,说了种种这名清洗人员如何不称职的情形。唐纳德看到了一串长长的列表,说的尽是这个女人不该被授予重任的理由。唐纳德竟有了一种恍然的感觉,觉得他正在看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似乎是18号地堡的首长——一位名叫詹丝的老妇,一名像瑟曼一般的政客——将这个女人硬推上了那个职位,力排众议起用了她。甚至连这位尼克斯,这位来自底层的机械师到底想不想要这份工作,都没搞清楚。唐纳德随即便看到了她的反抗和藐视,看到了她最终走到了视野之外,死也不愿意去清洗。又一次,唐纳德觉得她和自己是如此相似。或者,是他在刻意地寻找相似点?人们通常不就是这么干的么?去别人身上寻找那些自己害怕见到或者渴望见到的东西?
外面的山头亮了一些。唐纳德从报告上抬起头,注视着那些土包,想起了在视频上看到的那名清洗人员消失在一片茫茫沙丘后的画面。现在,同事们全都陷入了空前的慌乱,害怕18号地堡的居民们心里生出一份危险的希望——一份会惹出大乱子的希望。当然,更加严峻的威胁便是这名清洗人员最后走到了另外一个地堡,让那儿的人们发现他们其实并不孤独。
唐纳德觉得这应该不大可能。她应该坚持不了多久,而且在她前去的那个方向,她也很难找到什么。念及此处,他拿出了另外一个文件夹,那份关于17号地堡的报告。
该地堡在崩溃前,并没有任何预兆,暴力事件也没有增加,人口坐标图似乎也正常。他继续翻动着文件夹,接下来便是一页页打印出来的报告,皆来自于楼下不同部门的主管。每个人都自有一套理论,而且不是通过自己的专业眼光预测到了这次崩溃,便是把它归咎于其他部门的失职。人口控制部门将它归咎于资讯部的松懈;资讯部则说是硬件维护出了问题;工程部则推到了程序设计的头上;而当值的通讯室主管则将它和资讯部以及其他所有地堡的头儿都联系了起来,觉得这是一场阴谋破坏,一次企图阻止清洗的尝试。
唐纳德在17号地堡的倾覆当中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一种他无法抓住的东西。摄像头的信号被切断了,但在那之前曾有过人们涌出气闸的短暂画面,有过潮水般的涌出,有过慌乱和歇斯底里。然后,画面便突然黑了下来。通讯部进行了几次呼叫。第一个呼叫获得了回应,应答者为资讯部的学徒,17号地堡的二号人物。这边曾和这位名叫罗斯的伙计有过短暂的交流,彼此都问了一些问题,然后罗斯便突然中断了应答。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17号地堡都处于无人应答的状态。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地堡黑了下来。接着,便由另外一个人接了呼叫。
唐纳德对着自己的手帕咳了咳,看起报告上记录的那些不正常的交流。当值人员声称应答之人听起来还很年轻,是一名男性,既非学徒也非17号地堡的头儿,而且对方还劈头盖脸地问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尤其引起了唐纳德的注意。17号地堡的这人,在仅仅只有几分钟可活的情况下,竟问起了四十层究竟出了什么事。
四十层。唐纳德用不着图纸,他便是这些设施的设计人,对每一个楼层都了如指掌。四十层是一个综合楼层,一半用来居住,四分之一为种植业,剩下的则为商业用途。那里能出什么事?还有,这个想必已到生命最后时刻的人,为何还要在乎它?
他再次看了一遍交谈记录,听起来,那年轻人像是刚刚同四十层联系过,刚刚同他们通过话的样子。兴许,他刚刚才从那下面上来?那地方不过就在六层之外。唐纳德想象着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孩,同其他数千人一起涌上楼梯的样子。有传言说上面的气闸已被打开,下面死了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上面。这年轻人来到了三十四层,人潮汹涌,资讯部已经空无一人。他想办法进了机房——
不。唐纳德摇了摇头。那不对。全都不对。可到底又是哪儿不对呢?
是信号的终端。唐纳德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是“40”这个数字。它指的是一个地堡,而非楼层。报告在手中颤动了起来,他只想跳起身来,在餐厅当中走上几圈。可他现在有的,还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的开端,一个模糊的概念。趁着那些念头还没消失,趁着它们还未被突然涌起的肾上腺素给惊走,他在努力着,努力把那些片段给联系在一起。
同那男孩通话的,是40号地堡。他无意间来到了17号地堡的通讯中心,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呼叫的是一个地堡。所以,他才会称它为一个楼层,并且担心那下面出了什么事。后来,视频信号中断,通讯失灵,如此种种,皆和安娜原先一直在研究的那些地堡一模一样。
安娜——
唐纳德想起了她留下的那条信息,那封让瑟曼唤醒她的邮件。她此时就睡在下面。她知道究竟该怎么做。醒来负责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他收起报告和纸张,将它们放回了相应的文件夹。工人们已陆续乘电梯到来,泡发鸡蛋的味道从厨房当中飘了出来,晃悠着的门,正在将这一味道连同繁忙的餐厅工作人员身上的气味不断地送出来,可唐纳德却早已忘记了饥饿。
他抬眼看向了幕墙。此刻正当值的人当中,有谁了解40号地堡的情况么?兴许没有。他们肯定无法将此事同40号地堡联系起来。瑟曼和其他人一直在保守着40号地堡已强行越狱的秘密,不想引发慌乱。可万一40号地堡依然还在呢?万一他们果真联系了17号地堡呢?安娜说主控系统已经被黑了,是40号地堡干的。在安娜和瑟曼醒来将它们全部终结之前,40号地堡已经切断了几个地堡同1号地堡之间的联系。可万一它们都未被真正终结呢?万一这个17号地堡并未被毁灭?万一它依然还在,而这名清洗人员刚好误打误撞,发现——
唐纳德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亲自去看看,去到那外面,一口气猛冲到山顶上,让那防护服去见鬼。他离开幕墙,朝着气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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