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号地堡
米什坐在柜台上,解开了鞋带。靴子早已湿透,袜子也是。他将它们全都剥了下来,一来,是不想弄湿袋子,二来,是为了减轻一些分量。作为一名运送员,通常想到的都是分量。莉莉将一套安全人员工装递给了他,算是有备无患。莉莉扭过身去,米什从运送员的蓝色工装中扭出身子,将自己塞进了白色工装。那柄刀子又回到了腰间。
“你们俩真的要这么做吗?”他问。
莉莉帮着他将双脚套进袋子,整理起了他脚踝处的带子。“你真要这么干吗?”她一边问,一边系紧了带子。
米什哈哈一笑,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他举起双臂,好让他们整理双肩下面的带子。“你俩都吃了吗?”
“我们会没事儿的,”乔尔说,“别再担心了。”
“要是太晚——”
“把脑袋收回去。”莉莉告诉他。她将他脚部的拉链朝着上面拉去:“还有,我们不让你说话,你可千万不要开口。”
“每过二十层左右我们会休息一次,”乔尔说,“我们会把你也抬进卫生间。你可以活动一下手脚,喝点水。”
莉莉将拉链从他胸部拉到了下巴下面,犹豫了一下,随即吻了吻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一仪式,他已看过了无数遍,一般都是相爱之人或者牧师用来替死者祈求保佑的。“愿你步入天堂。”她悄声说道。
乔尔的手电筒光闪过,她那憔悴的笑容闪了一闪,随即袋子便封上了。
“或者好歹到达顶层运送部。”乔尔补充道。
他们就这样抬着他来到了外面的走廊,运送员们纷纷为逝者让路。几只手伸出来,隔着袋子摸了摸米什,在表达着敬意,而他则在苦苦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身体瑟缩或是咳出来,感觉就像是那些浓烟也同他一起被封在了袋子当中。
乔尔打头,也就是说米什的肩膀同他的紧贴在了一起。他只觉得自己脑袋朝上,身体在伴随着他俩的脚步晃悠着,胳肢窝下面的带子所拉扯的方向,同平时刚好相反。待得二人来到长长的楼梯上,开始盘旋向上之后,感觉终于好受了一些。双脚的位置低了一些,血液不再尽往头部涌去。莉莉在下,在几步开外,承担着他一半的分量。
离开底层运送部的混乱之后,黑暗和静谧便攫住了他。一如其他两两合作的运送员,乔尔和莉莉没有说话。他们要节省力气,控制呼吸,将各种念头留在各自的心底。乔尔的步伐强劲有力,这一点米什从自己身体的微微晃动以及悬浮于梯面之上的感觉,便能判断出来。
梯板过后,行程便越来越不舒服了。这并非呼吸困难的缘故,因为身为学徒时,他便已经掌握了控制呼吸以适应漫长攀爬的技巧,他也能够承受塑料紧贴脸上的窒息感;这亦非黑暗的关系,因为他向来最喜欢的运送时间就是昏暗时刻,是那种整个地堡都已睡去,只剩下时间陪伴他的思绪流淌的时刻;同样,这和塑料的臭味、呛人的烟气、嗓子的刺痒抑或带子勒出来的痛楚也无关。
这种不舒服感,是缘于一动不动静躺的方式,是被人抬着的事实,是成为他人一种负担的担忧。
双肩处的带子越勒越紧,勒得他的双臂失去了知觉。黑暗中,他轻轻摇摆,耳中只有靴子落在铁板上的声响,只有乔尔和莉莉沉重的呼吸声。他就这样被他俩抬着,沿着楼梯向上而去。这负担未免太重了,他暗想。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她就那样负担着自己,没人可以倾诉,也没人能够给予支持的那漫长的几个月。等到他父亲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已无法终止妊娠。他在想,父亲当时该是多么恨她那凸起的肚子,又是多么想像切出一个瘤子一样将自己给掏出来啊。米什从未曾叫人再那样负担过自己。他再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两年前的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竟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就连一条绳子也无法承受。
他当时打的那个结未免也太差劲了一点。可当时他的手在抖,眼泪在流。失败后,绳结并没有直接松开,而是滑了起来,在他脖子上勒出了一道火烧火燎的口子,鲜血直流。他最大的后悔,莫过于选择了机电部那下面的楼梯井,选择了在梯板上起跳。如果他选的是一处平台,那绳结是否打滑就无关紧要了,深不见底的楼梯井会将他带走。
而现在,他已没有胆量再试一次,也不敢再成为别人的负担。莫非,那便是他刻意回避艾莉的原因?就因为她在期盼着照顾他,支持他?难道那便是他从家中逃离的原因?
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双臂被别在了身下,他无法将它们拭去。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可心底里却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记忆。不过他了解她,她从不曾畏惧生命或者死亡。她用牺牲来拥抱了二者,将她的血肉给了他,做了一项他一直觉得不值的交易。
地堡开始慢慢地旋转,梯板在渐次向后退去,身体在一步步下沉,米什在咬牙忍受着。他苦苦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抽泣。就在这片彻底的黑暗当中,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就在这一被送往坟墓的死亡仪式里,在这个悲凉的生日里,他终于了解了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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