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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第1页)

二十五

东东停了几秒,转身朝外走去,到门口又停下,却不回头:“爸,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是您平时跟我说的那样吗?”

追悼会那天,上海是40℃高温。今年创纪录了,连着一周都是40℃。大厅里却冷得彻骨。空调开得低是个原因,再加上那样的场合,本就透着寒意。主持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生得瘦瘦小小,声音脆得像是撑不住。苗彻写的悼词,说到一半,苏见仁的前妻便晕了过去,几个女眷扶起她,拿风油精给她嗅。赵辉与周琳站在后排,听苗彻说“我与他同窗四年,同事二十多年”,鼻子酸了一下,低头去看脚尖,眼镜上沾着些雾气,拿纸巾擦拭。周琳伸手过来,与他相握。他依然不抬头,做了个“我没事”的手势。苏见仁的遗照挂在正中,平常基本不戴眼镜的人,竟挑了张戴金丝边眼镜的,浅色衣裤,站在树下,笑不露齿,很有些书卷气——真正是苏公子了。

吴显龙也送了花圈。本来托赵辉带过来,赵辉没搭腔,他便另外叫人送到殡仪馆。“兄弟,”他对赵辉道,“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

晚饭在浦东一家餐馆。老板经营丧葬一条龙,从医院到豆腐饭,跑进跑出的都是亲戚。凶肆生意,却也忙得脚底飞起。喝完糖水,端菜上酒,再把来宾的回礼挨个送上。碗碟、毛巾、糕点。苗彻与赵辉、周琳一桌。席间,苏见仁的几个兄弟姐妹过来敬酒。“谢谢——”大姐说着,眼圈红了。旁边有人问人找到没,是说肇事的司机。大姐说,牌照是假的,车速又快,监控里什么也看不到。众人都叹息,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能抓到。苗彻斜地里一只酒杯递过来,与赵辉一碰,没头没脑地说道:“为这话干杯。”

“今天不开会吧?”临走时,苗彻冒出一句。

“周六。”赵辉道。

“那行,待会儿聊几句。周六比周日好,聊晚了也没事。”苗彻飞快地说完,问周琳,“——借他一晚上,行吗?”

周琳朝赵辉看了一眼:“你们随便。”

地段有点儿偏。两人就近找了个韩国小馆,点了啤酒和炸鸡。“最近流行这么吃。”苗彻道。赵辉为他倒上酒。也不碰杯,各自喝着。“老苏下个月过生日,他月份小,下个月才满五十一。”苗彻肿着隔夜的眼泡,叹口气,把酒一饮而尽,朝赵辉看,“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聊天吗?”不待他回答,径直道,“其实我跟你根本没什么好聊的——我就是想看看,今天晚上你会是什么表现。杀完人,再去参加这人的追悼会,看着他变成一缕烟。听别人说‘天网恢恢’的时候,还要做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对着最要好的朋友,谎话张口就来,眼不眨心不慌。老赵,我就是想看看,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赵辉摇头:“该说的话,我跟警察都说了。就算再问一百遍,还是那句,我什么都没做。我叫他到办公室,是因为他认识中央美院的老师,我想让他帮东东搭个桥。至于那辆车是哪里来的,车上是谁,为什么要撞他,是存心还是意外,我完全不知道。”

“深更半夜聊孩子画画,还专门跑到办公室。你们没手机?没加微信?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苗彻哈的一声。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赵辉看着酒杯,有些累。声音发涩。

“晚上千万别做噩梦。”苗彻想这么说,忍住了。喉咙口吊着几千几百句话,竟完全说不出来。眼前这人,二三十年来无话不谈,比亲兄弟还亲,此刻竟想结结实实抡上一拳。像科幻电影里那些特效镜头,一拳打出身体里的黑影,魔鬼或是别的什么异灵,人才能恢复正常。魔鬼附身——苗彻一直念叨着这个词。从接到同事电话,说老苏出事了,直至现在,苗彻依然有些回不过神,像做梦。110电话是赵辉打的,警察调了S行的监控,苏见仁九点一刻走进赵辉办公室,十一点整离开。一切正常。人是当场死亡,肇事车辆没有开车灯,撞人后也没有丝毫停留。苏见仁手里有一幅被血浸透的油画,落款是“赵东”。画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脸颊圆润,向外伸开双臂,眼里闪着光。那是另一个世界,触手可及却又深不见底。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像无线电波,频道加了密,别人收不到,只说给她爱的人听。

“题目叫《妈妈的拥抱》。”——赵辉记得,那天晚上苏见仁对着这幅画看了半晌。那瞬,赵辉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内疚充斥着。对苏见仁,也对李莹,还有东东。像溺水的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到头来终是这一根。黔驴技穷,只有他自己清楚,却又屡试不爽。苏见仁望着画的神情,虔诚得像个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辉知道他会挑这一幅。

东东也被叫到公安局问话。那是出事的第二天。赵辉陪在旁边。回去后东东问他:“干吗要把画送给苏见仁?”他反问:“你不是想当画家吗?帮你介绍个名师不好吗?”东东破天荒头一回,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他:“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赵辉迎着他:“没错,如果不是我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就不会碰到这场车祸。”说这话时,周琳也在,替蕊蕊缝一粒掉了的扣子。她低着头,似是没有听见父子俩的对话。夜深时,她告诉赵辉:

“苏见仁赌球,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利滚利,七位数跳到八位数。他还不出钱,准备跑路去毛里求斯。你说,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他?”很认真的神情。

“什么?”他一时没听明白。

“很快消息就会在网上传遍。赌球,欠钱,跑路,被高利贷追杀。大家会知道,这事跟赵总你没关系,所有对你不利的传言,都会因为这个事实而不攻自破。”

“阿哥设计的?”赵辉忍不住苦笑。

“准确地说,是他拜托我设计的。”周琳停了停,“——苏见仁一直有赌球的习惯,而且赌得不小。这是真的。我甚至还知道他最近投了哪两支球队。”

“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赵辉有些痛苦地说,“我知道老苏去世,你也很难过。我宁可你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下。”

周琳摇头。“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她说到这里加重语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关系,我也不在乎。对我来说,除了你,别人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晚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是紧紧拥着。赵辉闻到她头发丝里淡淡的清香,玫瑰花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丝绸睡衣里。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强睡着。十几年来,他从未如此地依恋一个人。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从未将这层意思对她提过,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尤其是她与他这样的组合。旁人只当周琳是小鸟依人,爱他的才,也贪他的权。其实她倒更是他的支撑。纤纤素手,替他撑起一片天。女人的力气,是巧劲,四两拨千斤,又是润物无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最后,苗彻这么问他。三五分酒意,刚刚好。有些high(兴奋),脑子却还清楚,理智也在。彼此不致太难看。

赵辉不语。是真的累。说什么都累。不想解释,也不能发泄。索性沉默着,陪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辉听见自己有些涩然的声音,“你不必为难。”

“我不为难。”苗彻说完这句,拿出皮夹子,在桌上留下几张钞票,起身走了出去。

赵辉没回家,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显龙的。最后发了一条微信:“兄弟,放心,后天照样上你的班。一点儿事没有。”赵辉懂他的意思。那天从医院出来,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有用吗?这样有用吗?”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以至于说到一半便呛得咳嗽起来。吴显龙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慢慢讲。“阿哥,”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撇开人命不谈、法律不谈、道德不谈、做人的底线不谈,统统不谈,我们现在只谈利益——你这样做,对我们有一丁点儿好处吗?狗急都会跳墙,你是在逼他们摊牌。”

“不会。”吴显龙说得很有把握。

赵辉原地站着不动,朝他看,沉声道:“他,是我同学,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的同学,却活活地死在我眼前。我亲眼看到车子从他的身上碾过去,全都是血——”说到这里喉咙哽住,霍地背过身。心口那里像被刀刺中,疼得直冒冷汗。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他提醒自己克制。几十年的惯性了,碰到再大的事也要沉住气。

吴显龙沉默了几秒,道:“他是个定时炸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条人命。”赵辉低低道。

不久,中学生油画比赛公布入围名单。东东以一幅《黄昏的雪山》跻身决赛。为了这幅画,吴显龙带他在云南待了近十天,在玉龙雪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拣定“黄昏”这个主题。雪山的黄昏是有层次的,晚霞嵌在云里,像匠人手里的秦糖,一根根丝抽出去,成了各种形状。界限分明,却又缠缠绕绕。吴显龙白天陪他,公司有事便回上海,办完了再飞过来,那几天六七个来回都不止。吴显龙设宴为东东庆祝,把赵辉的父母也请了过来:“也好久没一起热闹了,沾东东的光,大家聚聚。”吴显龙称呼赵辉父母“阿爸、姆妈”,亲自派人接送,结束时还送了赵辉母亲一条爱马仕的围巾。“姆妈,”吴显龙叫得亲亲热热,“阿弟的姆妈,就是我的姆妈。趁现在身体好、跑得动,多出来吃吃白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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