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穿开裆裤起,赵辉便跟着这位“阿龙哥哥”玩,弄堂里弄堂外,掏鸟窝、抽陀螺、玩弹弓、打香烟牌子——老房子、老邻居,大人也都在同一个单位,二人关系委实比亲兄弟还亲。
赵辉上班时接到吴显龙的电话,犹豫着,没接。一会儿又打过来,他索性调了静音,由它自生自灭。好在电话那头也是识趣的,连着打了两个,便不再继续。
赵辉盯着沉默的电话,倒有些别扭了,做错事似的。换了别人,要贷款,又要通融,自是无须理会。但吴显龙不同。这辈子除了李莹,赵辉觉得最亏欠的,便是此人。从穿开裆裤起,赵辉便跟着这位“阿龙哥哥”玩,弄堂里弄堂外,掏鸟窝、抽陀螺、玩弹弓、打香烟牌子——老房子、老邻居,大人也都在同一个单位,二人关系委实比亲兄弟还亲。四十多年前的一天,赵辉父母外出,把儿子反锁在屋里,谁知邻居家失火,附近整片房子都跟着烧了起来。当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要不是吴显龙冒死冲进去,把睡午觉的赵辉背出来,谁也不晓得里面还藏着个小把戏。老房子给烧成了废墟,亏得人没死伤,未酿成大祸。那年赵辉七岁,吴显龙十六岁。直到现在,吴显龙后背上还有道五六寸长的印子——救人时房梁脱落掉下来,被砸伤的,每到阴雨天便酸疼。中医的说法,是伤到了督脉,督脉主血,脏腑也跟着受损。也不晓得准不准,反正吴显龙这些年是苍老了不少,头发斑白,背也有些驼了,又瘦,还不是那种精干的瘦,而是可怜巴巴的单薄,六十岁的人,看着像是七十好几。上个月,赵辉母亲过八十大寿,吴显龙专程来拜贺,送了一尊手臂高的白玉佛。礼太重,赵辉立刻给他退了回去。朋友做到这份儿上,其实也是有些无奈了。当初吴显龙赚得第一桶金,是赵辉帮的忙。那时还不像现在,贷款的人少,人也相对守规矩。讲起来算帮忙,其实也都是按章程来,只是有熟人在,效率高些,细节上也更宽待些。吴显龙是天生的生意人,一桶桶的金,一笔笔地赚,从钢材生意入门,搞过运输,也当过包工头,最后进军房地产,四十岁不到就成了沪上百强民营企业家。显龙集团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房地产公司。当年弄堂里那群光屁股小孩里,就数他混得最好。赵辉妈妈隔三岔五便念叨:“别看毛头(吴显龙小名)书读得勉勉强强,做生意赚钞票倒是一只鼎(方言,意为最出色的)……”
这几年,显龙集团在走下坡路,几乎隔一阵就有状况:到期交不出房,业主到公司门口静坐示威;跟装修公司闹纠纷,保安与包工头大打出手;被收购的传闻也时有发生……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辉自然知道症结所在。吴显龙岁数上去,野心也跟着只涨不跌,一门心思要做大,生态城、天鹅岛、高尔夫球场……什么时髦就搞什么,不计成本地扩张。资金链是环环相扣的,无论哪个环节出问题,整个计划都要受影响。去年年底,他找赵辉帮忙贷款。赵辉硬着头皮,搞定了四千万。他嘴上称谢,心里自然是嫌少。但对于赵辉来说,这已是前所未有地出格了。聚会那天,苗彻也隐约露了意思,说审计时有人提了这笔贷款,但因为不牵涉过分的违规,便没有深究。苗彻的语气,也是为难得很。赵辉知道苗大侠素日的办事风格,多少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网开一面,便愈加惭愧。至于吴显龙再开口,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应承了。这一阵,显龙集团似是更加窘迫,看网上报道,因为拖欠工钱,建筑工人们集体罢工,还有人给市长写信讨要说法,闹得很难看。上周,吴显龙给赵辉打电话,把再次贷款的意思说了,赵辉自是拒绝。电话那头的叹息声,听得他心里一阵发酸,却也无可奈何。吴显龙问候了一圈:“你母亲好?蕊蕊好?东东好?”——把谈话拉长,既增添了希望,也好少些尴尬。赵辉其实比他还要尴尬。帮不了朋友的忙,何况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儿子东东七八岁时,有次在体育课上摔了一跤,手指骨折,偏偏位置又很促狭,在食指与大拇指的连接处,又是韧带,又是经脉,医生说接好没问题,但不保证将来没后遗症。吴显龙认识一个北京的老中医,建议让东东去试试。那几天赵辉银行里恰巧有事,不允许请假,吴显龙二话不说,买了机票,当即带着东东就飞过去了。医药费、住宿费,还有给医生的红包,都是他垫付的,一切办得妥妥当当。事后东东的手指也灵活如初。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赵辉一个男人带两个孩子,还有四个老人,有的是手足无措、天地不应的时候。出钱出力,费时费心,这些年来他没少领人家的情——因此便更多了几分内疚,解释不好,不解释也不好,只好一个劲儿地说抱歉。
赵辉下了班,到停车场拿车,远远便看见吴显龙倚在车旁,朝自己微笑。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想,早早晚晚的事,逃不掉的。于是赵辉挥了挥手,走上前。
“怎么不打个电话?”话一出口,赵辉便想,问得忒傻了。
好在吴显龙只是笑笑:“特地过来查你的岗,看有没有早退。——晚上没约吧?一起吃个饭?”
赵辉只能答应。他以为是去外面吃,谁知吴显龙上了他的车:“去你家。”赵辉怔了怔。吴显龙道:“我叫了苏浙汇的外卖,半小时后送到。和你一个人吃饭有什么劲?实话实说,我主要是想见见孩子们。好久没见了,怪想的。”
回到家,打开门,保姆便告状,东东瞒着她把姐姐带出去,害她在小区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吓死我了,万一走丢了怎么办?我担不起这个责任的——”正要再唠叨,瞥见赵辉身后的吴显龙,才闭嘴。赵辉习惯了保姆的脾气,每天都要挑些毛病,其实是变着法子想涨工钱,他也不理会,招呼吴显龙进屋,让保姆倒茶。
“时间都花在找人上了,到现在饭也没做——”保姆端上茶,有些为难地说。
“那正好,”吴显龙笑道,“一会儿饭菜就送到,做了倒浪费了。”说着环顾四周。摆设有些乱,几张报纸掉在地上,熨了一半的衬衫摆在角落。桌角橱角贴了防撞条,应该是怕女儿撞到受伤。沙发上还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洋娃娃。吴显龙暗自叹息,拿起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赵辉进屋把一双儿女叫出来。女儿赵蕊完全是大姑娘模样了,生得很清秀,只是神情中透着一股稚气,看人时眼睛眯起,也不打招呼,耳朵里塞着助听器。赵辉说“叫人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声“爷叔”。儿子东东今年读高二,与吴显龙是熟稔的,哥俩好似的,见面就互拍肩膀:“你来啦——”吴显龙问他:“最近功课怎么样?”东东嘿的一声:“你怎么也喜欢问这个?”吴显龙便换个话题:“女朋友有了吗?”东东朝父亲看一眼:“怎么可能——”吴显龙道:“不会啊,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没有女孩子喜欢,讲给谁听都不相信。肯定是你要求太高了。”
赵辉咳嗽一声,岔开话题:“你刚才带姐姐去哪里了?”
“老是关在屋子里,人都要发霉了,我带她去透透气。”
“你说得倒轻松,”保姆兀自恨恨地道,“要是人弄丢了,你爸不会怪你,我要吃不了兜着走。我跟你讲,你不用管你姐姐,读好你的书就行了,少给我添麻烦帮倒忙,我就烧高香了。”保姆是做久了的,也算半个自己人,讲话很是随便。
“就算是小孩,每天也要定时下去晒晒太阳补补钙,接触社会接触大自然。她那么大个人了,整天待在房间里,不是傻子也成傻子了。”东东不买账。
“我没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上次你也不是不晓得,带她去散步,好好地走着走着,人就掉到河里去了,亏得旁边有人会游泳,才没出大事,吓得我都快得心脏病了。你要带她出去,就在合同上写清楚,万一有啥意外统统和我没关系。或者让你爸再找个保姆。我一个人又要买菜做饭,又要收拾屋子,又要整天管个大孩子,实在没这精力。”保姆是江苏徐州人,上海话里掺着苏北口音,听着倒也呱啦松脆。她抱怨了一圈,碍着有客人,才打住。
一会儿外卖送到,六七个菜,有荤有素,开了瓶红酒,煮了点儿面条当主食。赵蕊吃饭很快,呼噜呼噜,半碗面条便下肚。赵辉对她道“吃菜呀”,她才搛了几筷,吃饭时凑得很近,眼睛都快碰到饭菜了,却不小心又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大家一时手忙脚乱,又是倒水又是拿醋。好不容易鱼刺出来了,小姑娘打个饱嗝,拿过iPad(平板电脑),坐到一旁“切水果”,眯缝着眼,边玩嘴里还边配音:“切——劈呀——切——”
“眼睛别离那么近。”赵辉关照女儿。
“晓得了。”赵蕊将iPad往上抬了一寸。
赵辉与吴显龙互望一眼,都笑笑,随即碰了杯:“干杯!”动作有些不协调,洒了些酒出来。赵辉拿纸巾抹去了。两人停顿一下。背景音乐还在那里“切——劈呀——切”。东东站起来,拉姐姐进屋:“走,我陪你到里面一起玩。”
“小家伙懂事多了。”吴显龙说东东,“上次见他是春节时,才半年工夫,个头都比我高了,还会照顾姐姐了。”
“其实是个小捣蛋。不过,姐弟俩关系蛮好,我也放心许多。”赵辉拿起酒杯,与他一碰,“——阿哥,我们认识多久了?四十多年了吧?”
这声“阿哥”一出口,两人顿时都有些感慨,什么东西在胸口那里漾啊漾的,眼睛不由得湿湿暖暖的。经年累月的发酵的味道。人都这样,话题只要往岁月、时光那里靠,便会变得感性起来。沉默了几秒,赵辉抱歉地说:“阿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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