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地方官衙是政法合一,况谋逆叛乱案为十恶之首,宗泽必须亲自主审。数日间宗泽连续升堂,往往在公堂上一坐就是一天,辛苦劳累自不待言。
好在由于证据确凿,又有侯云甫、简师元、范光宪等投诚人员当堂指证,审讯过程还算顺利。包括方承道在内,所有的案犯皆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在有司依法完成了检断程序后,下一步便要由推官们做出勘结判稿了。勘结判稿是定罪的依据,而勘结判稿的落笔轻重,是须顾及主审官意图的。所以事当此时,某个案犯的下场如何,与主审官的内心倾向大有关系。
就在这个量刑判决前的关键当口,宗泽专门抽出时间,再次审讯了方承道。
这次审讯,在名义上是审讯,实质上其实可谓之一次坦诚的对话,或者说是宗泽与方承道的一次思想交锋。
这次审讯的地点,没有设置在公堂,而是就安排在了单独关押方承道的那间囚室里。整个审讯过程没让任何官员陪同,也没让人去做记录。
然而这次单独的对话,却比此前的堂审意义更重。对话的结果,将直接关系到宗泽对方承道的判决,关系到方承道的性命是不是能保住。宗泽是希望能留下方承道那条命的,方承道也理解宗泽的苦心,可惜的是,他们最终还是无法谈拢。
不过,自始至终,对话的气氛都很平和。在这样的沉重场合,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和一个命在旦夕的死牢囚犯,居然还能进行如此一种平心静气开诚布公的交谈,两个人都觉得非常难得,并且皆是感慨万千。
在对话中,双方都直率地提出和回答了一些在堂审中未曾提到或不便提到的问题。
比如,宗泽问到了,他初抵汴京之夜的那场大火与方承道有无关系,问到了方承道为何要直接出面劝说他急流勇退,问到了方承道为何一直没有对他采取极端手段,等等。
方承道坦言答曰,宗泽抵京之夜的那场大火,就是他让杨大疤带人放的。此后他又一再在城区制造骚乱,其目的就是欲使宗泽不堪滋扰萌生退意。因为他明白,宗泽不好对付,同时也实在是不愿与宗泽为敌。他出面劝说宗泽急流勇退,亦是出于此意。但他列举的那些劝说宗泽的理由,确实是发自内心,确实是为宗泽着想。另外,他以为,他越是那样公然奉劝,越可显得自己心里没鬼。
至于为何未以极端手段除掉宗泽,与甘云的保卫措施甚严有关,但那不是主要原因。假如要暗杀,机会总是有的。主要原因在于两点。一是由于宗泽对方家恩重如山,而他对宗泽的人品又非常钦敬,故而难以下手;二是他考虑到宗泽的威望非凡,倘若驱劝不走,则应加以利用。
说到这里,方承道摇头苦笑道:“当然现在看来,此乃妇人之仁,痴人说梦了。”
方承道感兴趣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宗泽是如何能参透并破解他的整个起事计划,尤其是如何能搞清他的真实身份上面。
宗泽说:“你的这些问题涉及官府机密,具体情况不便奉告。可以告诉你的是,你的一个重大失误,就在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量。由于不自量力,你忽视了许多细节,对一些本来可以察觉的现象,由于未能做到与对手换位思考而未能察觉,而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因此你的那套计划,只能是一厢情愿。举例来说,在当前内忧外患极为严重的态势下,假如你是汴京留守,你会高枕无忧地去搞什么与民同乐吗?当此非常时期,在中秋这一天还照惯例让官衙放假,在中秋之夜还像往常一样地金吾不禁,这其实很不正常。你若冷静思之,应能发现疑点。可惜你终是少想了一层,这就成全了老夫的计划。老夫也是结合所得情报,立足于你的位置,设身处地地设想了你的部署,方能做到有备无患,对你布下天罗地网的。老夫唯一没想到的是,你对都亭驿馆的偷袭。不过我告诉你,即便是你偷袭得手,也不可能挽回你的败局。老夫绝不会因为你挟持了信王,而对你稍有妥协。因为老夫料定,作为一个重要筹码,你不会轻易加害信王。而只要信王活着,老夫便必有营救之策。”
关于方承道的真实身份是如何被识破的问题,宗泽说当然是对他动用了秘察手段。但之所以想到秘察他,还是因为对他产生了怀疑。
方承道对自己在何处露出了破绽而困惑。
针对这一点,宗泽解释:“这事说来倒也简单。你的秘密组织叫作天正会,你的代号谓之草庐翁。令尊方汉奇原以天泽为字,后改字天正。你方家掖县故居的书房,即号曰草庐。这就不免使老夫产生联想。你为达谋反目的可谓不择手段,却唯独不肯对老夫本人下手,亦不免令老夫思寻其因。此中之关联,旁人是想不到的,但在老夫这里,却是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假设。”
方承道叹曰:“姜到底是老的辣。宗老伯见微知著,方某甘拜下风。”
宗泽亦叹:“其实你也曾一度搞得老夫一筹莫展。说实话,似你这般计谋多端的对手,老夫平生所遇者不多。只可惜,你的学识才智用错了地方。”
下面便触及了宗泽打算解决的实质问题。
宗泽直言相劝方承道,希望他能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精忠报国立功赎罪。方承道问宗泽,像自己这样的罪魁逆首,难道还有活路吗?宗泽说犯下谋逆大罪按律当斩,但是并不绝对。当年的宋江便是个例子。如今对方承道如何判决,就看他宗泽的一支朱笔。只要方承道愿意幡然悔罪弃旧图新,他可以先找理由免其死刑,再设法创造机会令其戴罪立功。
方承道问宗泽,为何要对自己煞费苦心倾力搭救,难道乃父与宗泽的交情竟有如此之重吗?宗泽说感情因素是有的,但他想留下方承道这条命,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看重方承道的韬略,远较当下许多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为高。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如果方承道能够为国效力,对抗金保国光复中原必将大有作用。
方承道听罢,默然有顷,平静地对宗泽表示,他非常感激宗泽的苦心和看重。若是在二十年前,听了宗泽这番话,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欣然从命。士为知己者死嘛。但是现在不同了,经过半生时光,对许多事情他已看透想透,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皆已确定不移,不可能再回心转意。
“何必把话说绝,”宗泽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说与我听听,你都看透想透了些什么。”
方承道说:“这话扯开去就长了,我想宗老伯也没工夫听我长篇大论。统而言之罢,我以为,以国体论之,现行的朝廷集权制极不合理;以德行论之,赵宋王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腐败透顶;以天数论之,改朝换代重整乾坤已呈显著之势。为这样一个寡恩缺德日薄西山的朝廷卖命效忠,实非方某所愿。”
宗泽说:“你提的这些问题,确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日后如有时间,对于你的高论,我愿洗耳恭听。现在我只说一点。我承认,大宋立国百年,弊政丛生,千疮百孔,的确是到了应当除旧布新之时。但除旧布新未必只有靠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也未必就一定能除旧布新。何况,眼下山河破碎黎民涂炭,社稷安危高于一切,这个大局不能不顾。因为我们抗金救国,不仅是为朝廷,更是为了百姓。”
方承道说:“为了百姓云云,听起来冠冕堂皇,或者说只是宗老伯的良好愿望,实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把话说穿了,所谓国家者,就是摆在那里的一块土地,何人称霸其上,何人即为其主。而无论谁为其主,芸芸众生的犬马地位,在实质上不会有丝毫改变。其实所谓的救国,拯救的就是朝廷。所谓的国家大局,也无非就是朝廷利益。这个昏聩朝廷,在我的眼里狗屎不如,我又何苦去拼死拼活地去拯救它匡扶它?”
宗泽说:“照你这个说法,那任何叛国卖国行径都有理啦?难道你作为一名炎黄子孙,就没有一点捍卫民族尊严的责任和义务?”
方承道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义者不为不仁者死,智者不为暗主谋。”
宗泽说:“你这就是执迷不悟强词夺理了。目下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我劝你把胸襟放宽些,不要那么偏执狭隘。”
方承道说:“宗老伯此言差矣。我方承道并非胸襟狭隘之徒,我更不是在强词夺理。我看倒是宗老伯,应当早点想明白。”
宗泽说:“此言何意?你说清楚。”
方承道说:“很简单,一句话,纵使我等,包括你宗老伯,俱有救国救亡匡扶天下之心,到头来也必将是落个竹篮打水,而且下场会很不美妙。按说宗老伯对此不应心里没数,只是不愿正视这个现实,不愿将这层窗纸捅破。对不对?”
宗泽顿了一下,没有接茬。
方承道直视着宗泽,接着说:“倘宗老伯还嫌我说得含糊,我再补充两句。朝廷之意只在自保,根本无心顾及中原。却是有人欲借金人之手,消灭两河义军,以除心腹之患。两河军民与金军拼个两败俱伤,朝廷正可从中渔利。身处此状之中,抗金的胜算能有几何?纵然宗老伯鞠躬尽瘁,最终换来的结果,恐也无非只是昏君佞臣的猜忌中伤。那么,随之而来的又是什么,还用方某再多说吗?”
宗泽与方承道对视了片刻,点点头说:“不错,你说得不错,一针见血。不过,我想世间能看清这事的,应当不会只有你方承道一个人,这便足慰我心了。我这个人做事,首先讲究个问心无愧。只要我认为做得对做得值,我可以九死不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一种境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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