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预料,叛乱分子于起兵攻城之际,很可能要同时在城中制造骚乱。为避免到那时出现顾此失彼的被动局面,宗泽除令有司督导各厢严加防备外,还通过线人进行了多方面的情报收集。在这件事上,宗泽此前因势利导设置的一条暗线,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个暗线,就是遵照宗泽的嘱咐,假意顺从天正会的拉拢,并经天正会考察已被视为可靠人员的袁保通。
袁保通传出那份确切情报,颇历了几分惊险。因为在当时,他已无法再自由活动。
事情发生在中秋前夕。
八月十三日晚,袁保通突然接到天正会方面联络人的通知,要他次日一早到城北青晖桥东的火神庙去。去干什么,没有说明。袁保通自忖着,其事必与发动叛乱有关,意欲借机打探机密,便依着对方的要求,按时赶往城北,找到了那座火神庙。那座火神庙位处青晖桥东两里开外,庭深院阔阁宇齐全殿房众多,可见当年香火颇盛。但如今的这个去处,是墙颓户残满院衰草,已成无人问津的废园荒舍。周边的民居住户,亦已在靖康之变中被金军扫荡一空。因之,这里便成了一个理想的秘密聚会地点。
到了那里,袁保通方知,今天这事,可谓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者,是对方传唤他来此,果然是要部署叛乱行动。他看到被传唤到这里来的有三四十人,皆为青壮年男性。这些人应当都是天正会在市民中发展的基层人员,但他们相互之间大都不认识。袁保通所认识的,除了联络人,只有那个曾出面拉拢他入伙的张某。其实那人并不姓张,而是姓黄,叫黄伯龙,在社会上的公开身份是个算命先生。此人出身于河北大户,因一场官司,被一伙贪官联手整得倾家荡产,对官府痛恨到极点,乃天正会的死党之一。
意料之外者,则是所有来此人员,只要是跨进了这座火神庙的大门,便再也不能随意离开了。
这次秘密聚会的召集人就是黄伯龙。待人员到齐,他命令人们都集中到了一个大殿中,就直言不讳地宣布,今天请大家来此,就是要请诸位好汉通力协作,策应八月十五之夜的举义。继而,他阐述了一番举义之意义宗旨,然后便向与会者分派了任务。
任务分两种。一部分人,是要于攻城战斗打响前后,分头在城里放火,大肆制造混乱;另一部分人,是要为预先化装混进城里,并亦将集结于此的暴动人员带路,去袭击各级官衙。何人分配于何组,他都布置得很具体。最后他申明,各位参加或不参加这场义举,悉凭自愿,不愿参加者不强求。但为保密起见,无论参加不参加者,从现在起,不经许可,一律不得擅离火神庙。如有因不能回家需对家人打招呼者,有人可为代劳。这是出于迫不得已,希望大家谅解。
听到这条戒律,袁保通明白,这座破庙今天他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了。面对如此紧要的情报和如此措手不及的困境,他的心里一下子急如油煎。但在表面上,却还得做出与众人一样的亢奋之状。
虽然没人表示不愿参加举义,黄伯龙对这一干乌合之众的掌控,仍是十分严密。他把他要讲的话讲完后,便让众人到后院殿房中去休息。如果有人想在庭院里溜达一下,倒也可以。为了方便众人打发时间,他还准备了一些象棋、纸牌之类的玩物,以供大家消遣。但在临近院墙院门处,却都设了岗,绝对是闲人止步。身处此境中,欲脱身出去,除非是插了翅膀。
这便如何是好?
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袁保通一筹莫展之际,忽被指派去灶间帮炊。这三四十口子人在此隐蔽集结的时间长达两天,不可能不吃不喝。为避免运送食物引人注意,黄伯龙在这里备了些粮食蔬菜,可利用庙里的灶间就地加工。正是这个帮炊的活儿,令袁保通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冒险脱身之策。
他想到的办法是在食物中做手脚。可以用来做手脚的东西,则是他在如厕时无意中看到的生长在阴湿处的一种野菜。那野菜的名称他叫不出来,但他记得他有个幼时的伙伴,因误食了这种野菜腹痛如绞狂泻不已险些丧命。这个法子很危险,然因舍此无计,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碰碰运气了。
于是,他便偷偷地拔了一些野菜揣在怀里,趁人不备,将野菜弄碎掺进了制作馒头的馅盆。宋时的所谓馒头是有馅的,实际上是相当于如今的包子。
这一招还真让袁保通试着了。吃过馒头不久,众人便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恶心、呕吐、腹泻、晕眩等症状,情况严重者甚至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事后袁保通才得知,他掺进馒头馅里的那玩意儿叫狼毒草,又名断肠草,是一种根茎叶花全棵均含剧毒的野生植物。幸亏他掺入的量少,如其不然,恐怕这一干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不待得到治疗,便全得呜呼在那座破庙里了。
出现了这种状况,黄伯龙的第一反应,是欲查清发生状况的原因。但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他先去查这个。众人挨痛不过,纷纷要求他快去请郎中。黄伯龙眼见得众人这般狼狈模样,心知若不给他们赶紧治疗,是无法让他们去执行任务的。况且,他自己的腹内,也在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因此他只好应允,马上派人请找郎中。
这时,袁保通便不失时机地捂着肚子上前献策,说他认识逍遥堂的一位郎中,极善诊治五脏杂症。只是此君一般只是坐堂应诊,不会轻易外出。如能酬以重金,他可凭着素日的交情,尽力将其搬来一用。
黄伯龙一时也想不起另外还有哪位郎中可请,只能同意袁保通去跑一趟。同时他指派了一个腹痛较轻的唤作封羽的弟兄同往,实乃监视之意。这倒不是因他对袁保通有怀疑,而是由于事处非常时期,他不得不格外小心。
袁保通和封羽走后,他便忍着腹痛亲自对这起严重的食物中毒案进行了细致调查。查来查去,终于查出了结果。在一个大水缸的底部,发现了几只腐烂了的死耗子。找到了这几只令人作呕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才算踏实下来。他也没敢声张,只是吩咐两个弟兄,悄悄地将那一缸水抬出庙去倒掉了事。殊不知那其实是袁保通故意制造的障眼法。
设法脱离了樊笼,下面的事就好办多了。虽然身边有个紧盯着他的封羽,但这在袁保通眼里已不在话下。
早在指示袁保通顺水推舟打入天正会的同时,宗泽便为他设计了一整套的联络方式和联络暗语。当初袁保通对此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汴京毕竟是大宋国都,对付那几个不法之徒,手法何须如此诡秘。此时事到临头,他才体会到,宗泽的老谋深算,绝对不是多余。
袁保通与封羽纵马驰至太庙街,进了逍遥堂后,就有一个伙计热情相应。袁保通先说他有急事需面见贾郎中,又交代道随他前去的这位弟兄身体不适,望即予安排就诊。那伙计会其意,就先请他们坐在一侧饮茶。
大约过了一刻工夫,那个伙计去而复返,请他们上楼就诊。上得楼去,刚步入一间诊室,封羽便被人猛然拧着臂膀拿下,塞入另室。药店掌柜让袁保通再稍候一时,说衙门里的接头人片刻即到。
俄尔,步达昌由药店后门上来,听取了袁保通的呈报。袁保通叙述完所知情况后对步达昌说,他必须马上带着一个郎中返回火神庙,那个跟他来的封羽也必须一并放回,否则黄伯龙必将带人转移,更改集结地点,那便会对围捕匪伙造成极大困难,并将遗留诸多隐患。
这时去请示宗泽是来不及的。步达昌略加思索,便当机立断地决定,可委派药店中一个叫曹刚的年轻伙计,以所谓贾郎中之徒的身份,跟随袁保通返回火神庙。他说那曹刚既懂些医术,又会些拳脚,为人可靠机警,随其前往卧底,条件非常适宜。至于那个封羽,则可以胁迫手段逼其就范。胁迫的方法,是声称方才给他喝的茶水,其实是一种缓效毒药,如果得不到解药,他将于两日后因五脏溃烂而亡。而此外,官府还将以谋逆罪连坐法,对其家族满门抄斩。
袁保通认为此计可行。步达昌遂命人把封羽拽过来,如此这般地进行了恫吓。那封羽果然被唬得大汗淋漓,连连叩首指天发誓,只要能饶他一家老小性命,他一定立功赎罪绝不误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厮还真是说到做到。回到火神庙后,他不仅配合袁保通将谎言说得滴水不漏,圆满地应对了黄伯龙的盘问,还在官军围捕集结于此地的匪徒时,主动地协助袁保通、曹刚,为制伏企图顽抗的死硬分子出了大力。事后步达昌当真给了他三丸“解药”,封羽服下后觉得浑身舒服。其实那不过是用柴胡、茯苓、陈皮等制成的除湿丸,任何人服了都很舒服。
最可笑的是那位黄伯龙先生。他以占卜为生多年,曾为人指点迷津无数,到头来却竟然是栽在了这项看家本领上。原来,当允准袁保通去请郎中后,他曾暗自卜了一卦,所得卦象是吉兆,因而戒心大减。事败后他懊丧透顶,并且很奇怪自己为何居然就相信了那套其实自知是扯淡的占卜把戏。
当是时,已有若干情报显示,城西北的洞元寺和城东的旧曹门附近,都疑似是叛匪的集结地点。而袁保通的情报到手,乃使宗泽判定,对方的真正集结处,就是那座火神庙,余者皆为疑阵。这就为宗泽合理使用兵力提供了重要依据。像袁保通、曹刚这样的普通百姓,一不贪赏;二不图官,而甘愿为平叛舍生忘死,这令宗泽甚为感动。由此,他越发体会到了争取民心的重要性。如果能使举国之兵民皆臻同心同德休戚与共境界,则泱泱中华更有何敌何难可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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