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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第1页)

擒贼擒王乃官府戡乱惯技,宗泽这次其实亦未脱此窠臼。出人意料之处在于,这次他一没兴师动众;二没封店抓人,只是邀请若干富商,到开封府衙门的议事厅去出席了一场茶话会。

那些接到宗泽请柬的富商,统共有三十余个,均为汴京商界的头面人物,其经营范围涉及粮油、盐茶、棉纺、丝绸、酿造、屠宰、果蔬、餐饮、五金、日杂、交引、典当等诸多领域,总之基本上是囊括了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各类行业。在这个时候邀请这些人去开茶话会,原因若何不言自明。而以宗泽的名义发出的所谓邀请,谁都清楚那其实就是指令。富商们都掂量得出那份盖着留守司大印的请柬的分量,所以尽管打心眼儿里没一个人愿去喝那碗鸟茶,却也没有一个人敢推托不去。

宗泽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会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个不能不令富商们猜疑的问题。每个富商都不免对此有所揣测,有些人在赴会前还凑在一起进行了一番分析。经过分析,多数人得出的结论如下:他们此去所面临的,虽不会是玉露金风,却也不至于是霜刀雪剑。起码来说,一去不复返的危险性是很小的。因为,假如宗泽意在抓人,用不着费这个周折,列出名单派人直接上门去抓就是了。欲将他们圈在一起一锅烩了?也不大可能。他们这些人在汴京商界的能量宗泽不会没数,收拾个三五家倒还罢了,把他们一股脑儿收拾干净,汴京百万人口的吃喝拉撒还运转得动吗?

由此推断,这个茶话会尚非鸿门宴,多半应是官府欲与商界对话,要求商界与官府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云云。宗泽素以铁腕著称,面对眼下的物价回升大潮,他没以酷令强行弹压,却是一反常态地礼贤下士起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狗咬刺猬没处下嘴,说明他是心虚气短投鼠忌器,说明他毕竟不敢激起商界的众怒,说明他也知道,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简单地使用其上任伊始的那三板斧解决的。

这就好办多了,这就有了斡旋余地,有了商界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利益的可能。经商嘛,图的就是赚钱,无利谁肯早起?若是货物太贵卖不动,商家自然会降价,用得着你官府干涉吗?

当然了,为了稳定市场,在非常时期搞一点非常举措,这个可以理解。但在非常时期商家亦有非常难处,这一点官府也应当理解吧?不能说商家就活该为这倒霉的乱世吐血付账吧?这个道理早就该对宗泽讲一讲,可惜没有机会。而利用这个所谓的茶话会,商界同人正好齐聚一堂一吐为快。照这么看,这个茶话会的召开,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如此想来,这些富商便不再那么紧张。及至到了衙门前,见甘云及其手下亲兵对来者一概是客气相迎,礼数有加,尤其是当看到宗泽莅临会场时,陪同的官员只有宗颖和宿向荣,并无司法典吏,更无皂快之流,确实就是一种有话好好说的平和姿态,众人的心情便越加宽释,于是会场上便很自然地呈现出和谐气氛。

宗泽走进议事厅,面带微笑与富商们互致过问候,宾主落座,茶话会就算正式开场。宗泽开宗明义,直率地道出,今日邀请各位商界大贾前来聚会,就是为了商讨物价问题。呼吁各位豪商在此多事之秋,以社稷大局为重,尽忠秉义,悲天悯民,遵律守法,为国分忧。

宗泽的这番话尽在富商们的意料之中,富商们亦已备好了应答之词。由于会场气氛祥和,宗泽又讲得和颜悦色,他们也就有了畅所欲言的胆子。听完宗泽的开场白,稍稍间隔片刻,由粮商卢天寿开头,诸商魁便你呼我应地回诉起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聒噪了半晌,归纳起来,主要内容无非两点:一者是说为国分忧乃臣民本分责无旁贷,作为大户他们更应身体力行,只是时局动荡世道艰难,自靖康之变以来商贸状况便已江河日下。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家大业大,实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有大的难处,前些时官府颁布的限价令,让他们吃亏最甚。目前他们都是在节衣缩食惨淡经营。而若长此以往,则生意难以为继。二者是表白他们俱是守法良民,虽然限价令致使他们获利甚微,但他们并不曾稍越雷池。目下市面物价有所抬高,盖因进价变化及货源紧张之故,根源不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的赢利比率也并未越限。如果官府再作苛求,他们便只好关门歇业了。

总之一句话,希望宗泽察其苦衷,放宽政策,否则后果将很严重。

宗泽听得很耐心,其间未插一言打断。直到这些人反来复去再无新辞出口,他才将双手向下按了按言道,大家的话他都听明白了,很高兴诸位能无拘无束如此畅言。姜太公云,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意思是说治国安邦对农工商三业不可忽视,足见商业于国民作用之重。对于商人的正当经营及合法权益,官府理应给予保护,唯此方能维持社稷稳定。搞得商户们入不敷出血本无归的局面,在开封府绝不允许发生,他宗泽也绝不会做那种导致官、商、民三败俱伤的蠢事。

闻听宗泽这么表态,众富商心头甚喜,暗想事情果如所料,宗泽到底不敢过分开罪商家,他们与官府之间,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乃不禁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皆伸长了脖子,静等着宗泽开口征询意见,并各自开始盘算提出什么条件对自己最为有利。

然而他们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宗泽下面说的话,就一步步地脱离了他们的预期轨道。而继之宗泽突然抛出的一道撒手锏,更是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官府是素以商家为友的,本官相信这也是商家之愿。既然是朋友,我们便应当彼此扶持,相互帮衬,荣辱与共,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互不欺瞒,诸位说是不是?”接下来,宗泽首先放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那是自然,理应如此。”众商家并未从这句话里听出什么玄机,只觉得这无非是宗泽欲与他们套近乎,都频频点头,连声称是。

“那么本官要问一句,方才诸位所说的种种经营惨淡、获利微薄、生计窘迫、朝不保夕之状,俱为实情吗?”

“俱为实情,千真万确。”富商们参差不齐地回答。以他们的理解,这就是宗泽要与他们进行商榷的序言了。

“倘有不实,该当如何?”

“我等有几个脑袋,胆敢欺瞒宗留守。哪个若有半句假话,甘领罪罚。唯望宗留守明鉴。”这时除了个别富商似觉宗泽话里有话,多数人却都在想,他们说得实与不实,如何辨别,谁能查证?因而不少人依旧是异口同声信誓旦旦。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就是出现在此时。

只见宗泽听了富商们的回答,呵呵一笑,就伸手接过了宿向容从旁递给他的一份卷宗:“既是如此,本官不免要向诸位讨教一下了。请诸位且听本官念一念这份账目。”说着,他打开卷宗封口,取出一份文札,从头开始念起。他念的是一份消费清单,清单上很确切地记载了一些富商近期的大宗消费款项。诸如某人某日在何处设宴庆诞,花费三百贯余;某人某日雇江湖伎班到其府第演出傀儡戏,花费一百二十多贯;某人某日自某市场购得一对善斗的蟋蟀,花费八十五贯;某人某日从某行院买了一个妙龄少女为妾,费银五百三十两,等等。

他一连念了十七八个富商诸如此类的消费项目,停下来啜了一口凉茶,仍然是面含浅笑地说道:“这张单子太长,且先念到这里吧。诸位有谁怀疑本官手里这份账目的真伪吗?”

这时会场上已变得鸦雀无声。虽然宗泽在念账目时隐去了事主名讳,但被念到的人,对自己所做的事自是心知肚明。没被念到的人察颜观色,亦不难判断宗泽手上的那份账单绝非虚构,而且说不定再念下去就会轮到他了。因此,此刻没人再敢贸然说话,个个心里都在打鼓,不知宗泽掌握了他们多少底细,而这许多的情况宗泽又是从何而知。

扫视着众富商那一片掩饰不住的惊愕之色,宗泽知道今天这场戏,以既定的结局落幕已无大问题。这份消费清单,就是宗泽今天赖以降服对方的撒手锏。以宗泽就任汴京留守时日之短,及其政务之繁、人手之紧,居然能将这些富商的私情掌握到如此详尽程度,确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并且不由得闻者不心生畏惧。

事实上,宗泽倒也并没那么大的神通。这份清单的提供者,其实是另有其人,这个人就是孟太后。

原来,孟太后在长期被贬居民间的日子里,出于关心时事的习惯和自我保护的本能,一直很留心外界动态,通过其侄孟忠厚在三教九流中培植了不少耳目。她在靖康之难中能够毫发不损安然无恙,且在其后的政权更迭中能够举措得当进退自如,均与其消息灵通有很大关系。

宗泽主政汴京,深合孟太后之愿,她便思量着要尽可能地助其一臂之力,并针对宗泽之所需,有意识地做了努力。这份消费清单,就是前日夜晚她让孟忠厚去留守司亲手交给宗泽的。

彼时宗泽正苦于举棋不定,这份清单的到手,正是雪中送炭。心有灵犀一点通,宗泽接到清单,立刻明白了孟太后的良苦用心。当时似一股热浪扑上宗泽的心头,除了发自肺腑的感激,还有对孟太后聪慧心智的由衷佩服。虽然仅此一份清单并不能全面地说明问题,但如果运用得当,作为敲山震虎的工具,它的分量也可以了。于是,在宗泽的脑际中,便形成了举办这场茶话会的构想。

“既然诸位都不否认,看来这份清单是真实可靠的。”宗泽等了片刻,见无人开腔回话,便又徐徐而言,“远的不说,就说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命官俸禄几何,诸位知也不知?若是知之不确,本官不妨向诸位通告一二。当朝之宰相、枢密使,月俸为三百贯;同知枢密事、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月俸百余贯;而一个九品知县,或录事参军,月俸最高者不超过二十贯,低者仅为十余贯。而且这些钱未必俱可足数度支,其中的三成甚至是五成,往往要以实物相抵。在目下战乱频仍国库吃紧时期,更是如此。然则在我们的商界朋友中,有的人一顿酒宴就能吃掉一个宰相的月俸,有的人买一对游戏草虫之资,便可超乎一个大县知县月俸的四倍。如此阔绰手笔,可以说明什么,无须本官赘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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