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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一身普通乡民打扮的曾邦才带着两个随从,由普济门出城,顺着蔡河打马驰骋了将近一个时辰,拐上通向老佛崖的山路,这时,日头已经偏西。这是宗泽到达汴京后的第二天的下午。

汴京地处黄河中下游平原,四周没有什么名山大川。但没有名山,并不等于绝对无山。从汴京出城南行数十里,就有一片凹凸起伏的山地,其主峰虽说不高,却甚奇峻。相传曾有一老僧坐化于山中的一座古刹,此山遂得名老佛崖。当然如今的汴京旧地,早已非昔日模样。

当年的老佛崖一带,地形比较复杂,可算是汴京周边的第一险恶处,历朝以来曾有不少绿林在此安营。汴京沦陷后,从城里溃逃出来的姚三保看中了这个地方,遂率部扫荡了栖身山中的数股流寇,在此落下脚来。姚三保喜虎,他占据了这座山头后,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唤作“崖头虎”,对麾下之部伍就冠名为“虎翼军”。曾邦才是虎翼军的军师,在该部中坐第二把交椅。同时他还另有个身份,是一个地下组织天正会的骨干成员。但是这个秘密身份,姚三保并不知晓。

曾邦才现年三十八岁,生得面黑体瘦鹰鼻鹞眼,据相者云乃枭雄之相。说起此人,还当真是有些来历。其族其实本不姓曾,而是姓李。上溯六代,他的先祖李重进,乃是后周朝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显德七年一月,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夺取了后周政权。当时正驻守扬州的李重进不肯臣服于赵匡胤,意图联合驻守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起兵反宋,却被赵匡胤先后击败。同年十一月,宋军攻陷扬州,李重进走投无路,自焚身亡。其族室之一脉为免受叛臣血统之累,乃悄悄地改为母系姓氏。于是这一脉李姓子孙,由此便世代相传地姓了曾。

姓氏是改了,这段家史却没被李家后人遗忘。在曾氏的密传家谱中,是永远记载着这个改姓缘由的。曾邦才生性桀骜不驯,他自从接触到密传家谱时,便被那段不堪回首的痛史所激怒。后因科考不顺,家境困窘,胸中的不平之气日增,时有仗剑复仇之念。但面对着已然成为庞然大物的宋朝,他知道这事也只能是自己暗地里发发狠而已,真正要去做,那比登天还难,因此只将此念深藏心底,从不对外流露半分。直到结识了天正会的首领草庐翁,他这个隐藏多年的心思,才开始了从空想到行动的转化。

那是宣和四年春,也就是五年前的事。

那时,曾邦才混饭的差事,是祥符县的牢狱节级。节级的薪俸不多,不免时而囊中羞涩。他居住的街上有个杂货店,店主因他是衙门里的公人,对他比较慷慨,不仅允许他赊账,在他有一时之需时还常常出手相帮。曾邦才知恩图报,亦有意对那店主进行关照,遇有地痞泼皮在店里滋事,他皆主动出面去调解。因而双方关系处得不错。

而两人的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则是由于他们与县丞之子的一场冲突。

那县丞之子是个恶少,倚仗其父顶着个九品乌纱,终日在乡里横行霸道无事生非。那一日,他又以为其父过生日为名,沿街向各店铺收取所谓庆贺礼。杂货店店主愤恨其行,不肯掏钱,惹恼了这厮。这个恶少一声令下,其家丁便要冲上前去掀柜砸店。

就在小店眼看就要被捣个稀烂之时,曾邦才带着两个狱卒弟兄闻讯赶来,将身子一横挡在了那几个家丁面前。“你若是敢把我曾某当场砸死,这个店今天随你砸。”曾邦才阴沉地逼视着县丞之子,冷冷地丢出一句话。狗屁县丞过什么鸟生辰,他也是刚刚被迫随了份子,正被这口恶气憋得难受,借着这个茬口,是决心与这个恶少叫叫板了。

随着曾邦才的这句话,那些在旁边围观的左邻右舍,也都无声地向其身边聚拢。虽然没人再接着说什么,但那些愤怒的目光,却凝成了一股比语言更为强劲的力量。那恶少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了这个阵势,心知众怒难犯,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不识抬举的刁民”,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事后杂货店店主携礼答谢了曾邦才和那两个狱卒弟兄。过了几天,又在家中备酒,单独宴请了曾邦才。那天晚上两人边喝边聊,喝得都有点高。曾邦才一时性起,借着酒劲将平日里骑在他脖子上拉屎的县衙官吏们一一骂了个遍。骂着骂着,便顺口溜出来这么几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那帮鸟人,一个个什么东西。往上查三代,他们家坟头下边埋过七品以上的官吗?在我面前装大爷,他也配!我曾某什么血脉?不瞒你说,曾某的祖上,是前朝堂堂的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兼淮南节度使李重进。”

“此话当真?”杂货店店主睁圆了眼睛。

曾邦才顿感失言,赶紧打着哈哈掩饰:“戏言,戏言,曾某喝多了。”

岂料那杂货店店主的面色却神秘起来,他压低嗓音,也说出了几句让曾邦才瞠目的话:“喝多了才会吐真言。曾节级不用担心,在下不会乱说。既是曾节级坦诚相告,敝人亦不相瞒。敝人的家世与曾节级一样。我家先祖乃前朝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只是为了避祸,才改成了如今的姓氏。”

这话说得非常郑重,绝不似酒后醉言。曾邦才听了,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当年赵匡胤由陈桥返回开封发动政变,后周第一个被诛杀的大将就是韩通。时隔一百多年,两个同样惨遭宋朝毒手的后周高级将领的后裔,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了。

这种巧遇使这两个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相当地兴奋激动。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切感慨,是夜两人又秉烛畅谈许久,自此遂成莫逆之交。不过在这时,他们还并未形成什么共谋大事的同盟。

其后不久,曾邦才便出了事。祸根就是与县丞之子的冲突。那恶少不甘铩羽而归,回去之后便开始思谋报复。曾邦才因丧妻数年,不耐寂寞,时常出入妓院,后来遇上了一个唤作艳儿的姑娘,甚觉可心,每至必点,基本上就成了艳儿的固定客户。那恶少了解到此况,便蓄意作梗,也专门去光顾那家妓院,也专门点艳儿陪欢。这就激怒了曾邦才,并且激得曾邦才在某次狭路相逢时动了手。

曾邦才是有点拳脚功夫的,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恶少及其随从收拾了个鼻青脸肿。当然他下手时还是掌握着分寸,没敢让他们伤筋动骨。但只要他动手,就中了圈套。县丞原就看着自视甚高的曾邦才不顺眼,听儿子回去颠倒黑白地一哭诉,登时火冒三丈,遂命壮班即以寻衅斗殴致人重伤罪将其拘捕。可叹曾邦才这个昔日的牢头,转瞬间便变成了大牢里的囚犯。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缘由,料是对曾邦才的判处轻不了。那杂货店店主虽是商人,却很重义,他焉能眼睁睁地坐视这位同病相怜的朋友被挞责百杖流放千里,于是便赶紧送礼托人,上下疏通。谁知银子花了不少,却是一概无效。甚至县丞还放出话来,谁再敢去说情,便以同案论罪。

但是这样一来,反倒把店主的火彻底给勾起来了。此人在骨子里也不是个甘于逆来顺受之辈,当时他心下一横,便暗中找了个与道上的人有瓜葛的朋友,打算托他请几个江湖好汉帮忙,绑了县丞的儿子。那朋友非常帮忙,很快就为他介绍了一个叫作杨大疤的汉子。杨大疤听了他的要求后,让他少安毋躁,待其回去请示一下东家,再定如何行事。

一等就是三天,没见回话。杂货店店主心焦,正要找那朋友去问,杨大疤突然露面了。而且他不只是一个人露面,还带回了刚从刑狱里放出来的曾邦才。原来杨大疤的东家认为绑架县丞之子的做法不可取,乃另辟蹊径买通了知县,让知县将案卷调去一阅,曾邦才的所谓严重罪名便化为乌有了。

事情办得如此仗义而利索,令曾邦才和杂货店店主对杨大疤的那位东家肃然起敬,二人强烈要求当面致谢。于是在杨大疤的引见下,二人在一家小客栈里面晤了这位恩公。

交谈起来,二人方知,这位恩公不但设法救出了曾邦才,还考虑到了他们的今后。他告诉二人,祥符知县的三年任期将满,继任者很可能就是现任县丞。到那时那厮大权在握,必然还会报复,所以他们不宜再居此处。汴京城里有一家棉麻店,其掌柜因赌债高筑,正急于低价盘出。他建议杂货店店主就此买下该店,迁入京城发展。那个棉麻店所处位置极佳,只要善于经营,不愁兴旺发达。至于曾邦才,他认为是块从军材料,如其有此志向,他可设法举荐曾邦才去禁军中任职。

曾邦才和杂货店店主对恩公的这番好意既感激又困惑,曾邦才不免就问:“我等素不相识,先生何以如此关照?”那人笑答:“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皆因二位都是名门之后,在下不才,有意交个朋友。”

一句话说得二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已:“敢问先生是什么人?”

“草庐翁。”那人徐徐地吐出三个字。

“哦——”二人不得要领地应了一声。“草庐翁”这个名号他们略有耳闻,大概知道似乎是与一个叫作天正会的帮会有关。可那天正会是怎么回事,他们却又不甚了了。

不过接下来他们便清楚了。草庐翁坦言相告,天正会表面上是个以文会友的文学社团,实则是个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的秘密组织。它的宗旨,是广交豪杰,积蓄力量,顺天承运,共创大业。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谋反。于是草庐翁对二人慷慨施援的目的也便昭然若揭,那就是欲拉他们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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