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世纪以来,一直有一条环形的大路从喀布尔通向巴米扬溪谷。巴米扬溪谷深具历史意义:早在穆罕默德出生之前,佛教在那里已经蓬勃发展了好几百年。从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开始直到今天,总有富于文学才华的旅行者向人们描绘其粗砺狂放之美;然而科契人却不走这条道路,他们知道另一条直接通向科依巴巴山脉腹地的驼队路线,这条路线从峡谷底下穿越而过,另一侧是万丈悬崖,只有愿意按照古代驼队的方式旅行的人们才有缘欣赏到它的壮阔之美。据我所知,尚未出现任何书籍记载过这条道路,只有科契人在上面行走过,而科契人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这些山峰高达一万五千至一万六千英尺,形成一座座凶险的堡垒,还不曾有任何人成功翻越它们。目力所及之处,满眼都是险峻的山势;看上去似乎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征服这些山峰,更别提是一支驼队了。然而,经验丰富的祖菲卡引导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通过了那些似乎无路可寻的山体,又向着下一座进发。不知怎地,每次走投无路时,我们都能幸运地找到一个出口:有时候是一个峡谷,有时候又是一道绿色的山谷,不可思议地通向北方。
牲口们吃了丰美的草料,长得越来越肥壮,有那么几天,连骆驼们都很少抱怨了。我花了几个小时观察那些大尾巴绵羊,发现这些奇形怪状的牲口不像是绵羊,反而更像是一些脑袋很小的大甲虫,安在几条长腿上。它们的名字来源于那些差不多有两英尺长的巨大尾巴,形状像是乡下用的那种厚底煎锅,上面盖上了羊毛和厚厚的尾脂。随着绵羊走来走去的动作,它还会上下摇晃,这个诡异的附属器官的功能与骆驼的驼峰一样:好日子里储存养分,坏日子里供给身体。有人曾告诉过我,尾脂并非固态,可以用手推到各处;当然也可以吃,我们在肉饭里就曾经看到过尾脂。但是现在,羊尾中的脂肪已经涨到极限状态,令那些丑陋的绵羊看上去像是一个毫无绘画天分的小男孩随意涂抹出来的作品,我看着这些大屁股牲口上蹿下跳,禁不住开始揣度这些动物如何进行交配。这个问题我直到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偶尔会遇上几个赶着卡拉库尔绵羊的山地部落,这时候,这些尾巴里塞满了沉甸甸脂肪的绵羊们就显得更加可笑了。卡拉库尔绵羊身段庄重优美,有着修长的脖颈和富于表情的脸部、深陷的眼窝和灵动的耳朵。它们是阿富汗气质最为高贵的动物,身价也极其昂贵,因为卡拉库尔绵羊的毛皮是阿富汗在国际贸易中最主要的商品。如果有人去清点喀布尔的沙?汗这样的人所拥有的财产,总能发现他们的财富或多或少都与卡拉库尔绵羊有关。据我所知,这些绵羊如果上了年纪,身上的羊毛就不再那么华美,也就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但是新生的羊羔身上披着丝绸般致密、卷曲的羊毛,在世界各国都被视为珍宝一般;拿这些贵族气质的绵羊跟我们驼队里那些长相丑陋的大尾巴小丑相比较,我们真是一败涂地。我问过祖菲卡,为什么我们不养卡拉库尔绵羊,他解释道:“我很想养,但是它们耐不住沙漠旅行。”
驼队在科依巴巴山脉之间的行进变得日益艰难——骆驼们开始对着岩石区发出低低的吼声——因此我们开始缩短每次行走的路程,并且只要找到条件较好的草场就会歇上三四天。正是在这些山间休息的平静日子里,我和蜜拉度过了一段极其快活的时光。我们把白马留在营地里给孩子们骑,带着一大块馕步行到地势较高的平原上去,我们躺在冰冷的阳光下,谈话,做爱。
和蜜拉在一起时所享受到的,是一种原始的快乐。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替她分担一些驼队的事务了。“我们在哪里歇脚?”“母羊什么时候生产?”“你能在昨天见到的村子里过日子吗?”她的观点是,穿着罩袍过上六个星期就活不下去了,而且现在我开始慢慢地接受她的观点。
她就像个精灵一般,已经待字闺中,但是还不到拿着棍子跟在一群骆驼后面的年纪。她完全没有要接受一个游牧民男子做丈夫的意图,也不想考虑我。从喀布尔北上之后的第五天,她说:“如果你能永远跟我们这样走下去多好,米勒。在路上,你是个有力量的男人。”
当我问到科契人的婚姻生活时,她说:“我们一般不会征求毛拉的意见。男人会去找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例如我父亲,说,‘我要娶你的女儿蜜拉。如果我娶了她,能得到多少只绵羊?’或者他也可能要骆驼。当然,如果他们真的结了婚,他还是待在部落里。这样牲口也能留下来。女儿也能留下来。”
“会有婚宴吗?”我问,我连结婚仪式包括哪些具体内容都还不知道。
“敲鼓,吹笛,烤羊肉。孩子们分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新娘子能得到两套衣服。我结婚的时候,会得到一套黑色的裙子。”
“艾伦穿的就是黑色的衬衫。她跟你父亲结婚了吗?”
“噢,没有!那件黑色衬衫不是他给她的。是拉查出于好心肠才给她的,因为艾伦的衬衫穿烂了。”
“那些手镯也是拉查给的吗?”我随意地问道。这时我们已经躺在地上,看着洁白的云朵从科依巴巴山脉的边缘一点点冒出来,山峰从北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蜜拉解释说,那些手镯是祖菲卡送给她的,但是我没有听到她全部的回答,因为我想到:我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八个星期,还没有下过一滴雨。连一朵云彩也没见到。多么奇妙的世界,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我突然间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种生活有什么奇妙可言?在亚利桑那州人们也是这样过日子的。但是我找到了一点令人欣慰的事实:在亚利桑那州,没有蜜拉。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讲完了手镯的事,然后突然冒出来一句:“如果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加入科契人的队伍的,米勒?’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前一段路,我是被迫加入的,因为有人把我的吉普车偷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也帮忙出力,卸掉了那些轮胎?在穆萨达瑞尔卖轮胎的时候,我也分了些钱。”
“至于后一段路嘛……原因就很难解释了。也许我会说,有一位美丽的科契族姑娘给我牵来了一匹白马。”
蜜拉吻了我一下,跑到一条溪流旁边,鞠了一捧新鲜的山泉水,用她的软毡帽给我拿了一些过来。“你是怎么弄到那匹白马的?”我问道,一想到莫西布?汗我就有点心烦意乱,还有他挎着瑞典女孩英格丽胳膊时的那副霸道样子。
“用我偷吉普车分来的钱买的。这样算公平吧?丢了一辆吉普车,换来了一匹马。”
从莫西布?汗身上,我想到了纳兹鲁拉,于是我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艾伦的丈夫纳兹鲁拉?”
“见过,他留着胡子。”
“你父亲见过他吗?”
“干吗要见他?就像我父亲在驼队旅社里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在比斯特堡宿营三天……因为前面就是沙漠。到了第三天晚上,艾伦问祖菲卡她能不能跟着一起走。在那之前她还从没跟他说过话,所以艾伦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祖菲卡。她爱的是我们大家,是驼队,是骆驼和孩子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允许她睡在他的帐篷里。”
“拉查生气吗?”
“她干吗要生气?祖菲卡也允许拉查睡在他帐篷里呀。”
“艾伦和你的父亲……”我不知道用科契人的语言该怎么说,于是重新说了一遍,“她是他的女人吗?”
“当然是。”蜜拉笑道,做了一个科契族人表示性交的粗俗手势,“但是跟你我不一样。没有在星星下面这么有趣。”
“她爱你父亲吗?”我接着问道。
“每个人都爱我父亲。”她简单地回答说,“有些部落里,男人们互相残杀。我们这里没有。但是她爱他跟我爱你的方式不一样,米勒。”为了证明这点,她把我拉过去,我们两人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然后我们在石壁上找到了一条隐蔽的裂缝。
我们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既然祖菲卡对于蜜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蜜拉和我也不会在营地里公然同居,否则会让他感到难堪。于是我们只好在外面寻欢作乐,而蜜拉也总是按时出现在祖菲卡的帐篷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我也是一样。过上一会儿之后,她就用鹅卵石扔在黑色的帐篷上,我听到声音,就会拖出全套寝具,走到骆驼群的前面,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睡到营地的人醒过来。
奇怪的是,白天我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对蜜拉的爱意却最为深刻。我很难解释这背后的原因;但是当我骑着白马,像祖菲卡一样在驼队旁前后跑着的时候,我会偶尔趁着蜜拉不注意时经过她身边,然后用上好几分钟的时间注视着她,看着她穿着肥大的凉鞋在路上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她的披肩垂在肩膀下,黑色的发辫在阳光中上下跳动着,这时候,我敢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无拘无束的人儿。她没有嫉妒心,想爱谁就爱谁,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她只关心眼下的问题,她要么居住在景色壮阔的高原上,要么居住在能将人类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的沙漠边缘。然后,她会听见我的动静,于是扭回头来看着她的男人,骑在她为他弄来的高头大马之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又充满自豪,与她的目光交汇时,我便勃发出前所未有的男子气概。我仿佛在战争中勇不可当;骑着白马行走在科依巴巴山间,行走在驼队小路上,我体会到男人的刚毅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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