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宿舍里,手中始终拿着那张报纸。报纸翻破了字迹模糊了她仍舍不得丢弃。后来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人一下子瘦了很多。
一年后,当我知道这件事情时,我流泪了。
无处牵手 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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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国庆节的前一天,一辆北京吉普开进了青山中学。当时正是上课时间,院子里很安静,所以吉普车的引擎声显得特别大。那种声音在山区孩子们的心中特别动听,特别诱惑人,学生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黑板向窗外望去。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我用黑板擦敲了两下讲台,把学生的目光从窗外又赶了回来。这时我就看见校长耷拉着脸在教室外面喊我。他声音很低,说:你出来一下。我放下手里的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向外走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学生小声说:小车是来接老师走的。我心里猛地紧缩了一下。我回过头看看我的学生,他们一个个眼睛里都透出失落的忧伤。我说你们先预习一下课文,我马上就回来。我特地加了一句:老师不会走的。可我欺骗了我的学生,我就从那一刻走出教室,以后就再没有走进过。我爱我的学生,可我更爱瑶城,爱县委大院。那里是我理想诞生的地方,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办公室里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正陪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那中年男人和公社书记差不多年纪,脸盘白白净净,面容十分和霭,给人热情亲切的感觉。我想他一定是从县里来的,因为前几天公社书记就向我吐露了调动的事情。公社书记互相作了介绍,我和陈天明就握了一下手。陈天明说:你的通讯写得不错,得到了县委领导的肯定,所以决定调你去县委宣传部。你准备一下过了节就去报到。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也过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我感到这个握手却有些别扭。公社书记说:祝贺你啊,以后要多报道我们青山公社啊。我看看校长,校长正一个人闷闷地抽烟。他将一支才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对公社书记说:你们把他调走了,这初三的语文课谁来教?公社书记有些不悦:老吴你别老想着这事,上面会给你派来的。陈天明说:我会让人事局尽快调人来的。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胖子局长。三天后当我再次来到人事局报到时,胖子局长和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对我热情相迎。他们当着我的面夸起了我的那篇文章。胖子局长把开好的调令递给我时笑着对我说:还记得去年分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是金子放哪都会闪光。
我说:可惜这话不是你说的。我也不是金子。
我心里像是一口陈年老痰被咳出来的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了,拿着调令走出了办公室。屋里悄然无声。我不知道那是一幅怎样的场面。因为我一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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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一个寻路者,本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却被人不负责任地指向了别处,在经历了一番周折之后他才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他一直想去的理想之地。
1980年秋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他第二次走进了县委大院。当他跨进那座庄严的门楼时他没有再哆嗦。他曾经有个想法,他要再体验一次哆嗦的感觉,这回却没有体验到。他想也许他的哆嗦的历史已经结束了。他望着庄严的大门有些激动,他想他的新生活开始了,但他却无法预测他的新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生活的奥秘就在于你永远无法预知它的结果,要是知道,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你只有耐心地等待。
那时国庆刚过几天,门楼上的松枝和彩灯都还没拆去。这使他想起了从战场归来的英雄通过的凯旋门。他不知道他算不算凯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青山中学,想起了英子,心里掠过一丝忧伤和凄凉。
县委大院和青山中学那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很有些相似,只不过比青山中学大一些漂亮一些。以前他虽然路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脑子里根本没有它完整的印象。今天他的心里很平静,他已经是这里的人了,再不用担心别人笑话他的专注是作白日梦。他站在大院的中央,把院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结果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县委大院紧靠着一座矮山,山上的植被保护得很好,使得大院有了一道不错的背景色。院子足足占了半条街的长度,树木花草布置修剪得十分精当。房屋完全是传统的皖南风格,白墙黑瓦,深红色门窗,高高的防火墙,古朴典雅,有一种文化品味。这里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过去皖南大户人家的庄园而不是政府首脑办公的地方。院墙四周生长着高大的古柏,他从这种生长缓慢的老树身上似乎看到了大院纵深的历史。他像一个考古专家很想通过眼前的情景复原出大院最初的面貌,可他经过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他想复原历史原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1980年瑶城的市政建设还相当落后,街道拥挤肮脏嘈杂。而县委大院却打扮得古色古香很有模样,既庄重又漂亮。权力和地位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因此他有种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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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门卫的指引他在大院的西北角找到了县委宣传部。一栋平房紧靠山脚,环境十分幽静。这是个特别适合看书写作的地方,他想把宣传部安排在这个地方可能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他非常喜欢这里。让他意外的是西面山墙边竟生长着一片小竹林,这让他想起了医院围墙边那片小竹林和一个坐在竹林里伤心流泪的女孩。方草的泪脸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他心变得凝重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种一片小竹林,整个大院其他地方都没有,偏偏种在了这里。而后来他的办公室又偏偏是西面山墙那间,他的办公桌又恰恰靠着山墙的窗户,只要他坐在桌前,无论他开不开窗户他都能看得见那片小竹林。他常常对着那片小竹林胡思乱想。他想这片小竹林也许是上帝的杰作,是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勿忘历史。那么它的寓意又是什么呢?是暗示方草还没有忘记他,他们还能重续旧情吗?可他此刻连方草在哪都不知道。有时他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部长领着他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介绍。人们对他的到来反应十分平静。他原先设想的那种场面并没有出现。这让他感到一点伤感。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其实宣传部并没有多少人欢迎他的到来。就像一群星星,你的亮度太亮,别人就变得黯淡了。他心里有些压抑。他想第一天上班就有这种感觉不是个好兆头。部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别在意,这些人就这样,酸文人嘛。他对部长笑笑,但笑得很不自然。部长的话使他想起了文人相轻这句古训,可他们算得上文人吗?
晚上,他拿出了英子送他的日记本记下了这一天感受。那感受是灰色的,与他三天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失落代替了憧憬。他没想到官场原来竟是这样的无聊冷漠没有人情味。这种冷漠令他窒息。
开始几天部长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连分在哪个科室也没有确定。他天天上班就坐在部长对面一张多余的办公桌上看书。部长喜欢喝茶,一上午要喝五六杯。部长泡茶的时候也给他泡一杯,他却不喝,他没有喝茶的习惯。部长说你怎么不喝茶?这习惯不好。坐机关就要学会喝。部长很健谈,他们谈话的话题很广泛,可就是不谈他的工作安排。他不知道部长到底在等什么。部长的这一暧昧给他招来了更多猜疑和忌妒的目光,让他好不自在。他就试探地问部长可有什么事情让他做。部长笑笑说:你别急,刚从下面上来,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先适应一段时间。他望着部长,他没听明白部长这句内容含糊的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部长接着说:你要急就去外面到处看看,瑶城可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城,值得看的地方很多。看看对你今后的工作会有好处的。原来部长是换一种方式继续拖延对他的安排。他这时听明白了。可他不明白部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对部长的为人还一点不了解。他接受了部长的建议,毕竟这个建议不坏。
他像一个无业游民在瑶城的大街小巷踯躅游荡,他觉得挺滑稽挺可笑,他原来像个淘金者准备到这里大干一番,别人却让他逛大街。他没用一上午就把瑶城几条大街转了个遍,瑶城并不像部长说的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没有发现历史还是历史拒绝了他,他并没有发现能证明瑶城存在了三百年的遗迹。那时街上正在放映印度影片《流浪者》,大街上摹仿拉兹穿着束臀宽脚喇叭裤的青年多了起来,这种泊来的洋文明与瑶城传统的大裆小脚裤和对襟小褂形成了格格不入的巨大反差,令人哭笑不得。
他离开大街去了城外。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大堤上那棵古榕树。他对这棵高大的古榕树进行了一番联想,比如和一个漂亮女孩坐在这棵树下听她说着悄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现在身边没有女孩。他站在古榕树下眼睛向北,就看见了那条宽阔的瑶河和两岸平展茂盛的草滩,这使他的心为之一亮。没想到瑶城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他想这里才是瑶城最值得看的地方。他沿着河边向西漫步,走了很久都没有回头,他几天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他想此时他身边如果有个女孩最好是方草或英子陪伴着那真是完美无缺了,只是这一点让他稍稍有点遗憾。此刻他把能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这碧绿的草滩上漫步视为他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几年以后他的这个愿望实现了,但陪伴他的不是方草也不是英子,而是另一个女孩。那时他走在草滩上的感觉已经不那么浪漫了。
瑶河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向南去了,大堤被一座高山切断了,他就从此上了山。那是城西最高的一座山,他站在山顶俯瞰了整个瑶城。他看到了县委大院,看到了宣传部那栋平房,甚至看清了山墙边那片小竹林。他还看到了车站、医院、瑶中和城中那座最高的金凤凰酒楼以及山下小湖边那个被瑶城人称之为“中南海”的干部居住区。他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目的要看这些地方,完全是任目光信马由缰,根本没去想这些地方与他今后的生活会发生什么联系。几年后当这些地方一一在他的生活里出现时,他再去回忆那次俯瞰,他感到了震惊。
从山上下来,他正好路过医院门口,他又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到那片小竹林坐了一会。他仍然坐在当年他和方草坐过的地方,因为那地方仍旧铺着一张报纸,这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一直坐到下班才回宿舍。他把一天的感受写成了日记留在了英子送给他的日记本上。这一天的感受仍然是灰色的。他从小就向往的瑶城原来不过如此。而他一直梦想的县委大院竟是这样的一个冷漠世界。他开始怀念青山,怀念和英子在一起的浪漫时光。如果命运再让他选择,他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无处牵手 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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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他作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非常的古怪。实际上那不是一个梦而是三个梦,就像一出戏的三个完整的段子。三个梦的地点和背景都在同一个地方,这在他三十年的生活里还是第一次。三个梦的地点全都在瑶河边的草滩上,但河滩上的景物全都变了。河水是红色的,草滩是黑色的,而天空和远山全是白色的。河水和草滩都无限地延伸了,与遥远的天边连在了一起。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片绿色的芳草地。如同一幅怪异的抽象画,他怎么也读不懂。
他第一个梦见的是小凤。小凤坐在河边伤心地抽泣,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小凤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没有尝到过一次Zuo爱的快乐。很多男人都想与我Zuo爱,可我却忍着痛苦守住了名声,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凤说她真想去死。他一点也不为小凤的眼泪所动,他说那你就去死吧,死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会在那里找到快乐!小凤骂了他一句然后就哭着扑向了河里,溅起了一片鲜红的浪花!
他惊醒了,身上出了许多汗。
他接着梦见的是英子。英子从河滩的远处向他跑来。英子边跑边喊。他听见英子的喊声也向英子跑去。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像两个精灵边跑边喊着,脚步轻飘如飞,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然后他们就搂到了一起,在草地上翻滚着亲吻Zuo爱。他梦呓般地说:英子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他听见英子一边嗷嗷地叫喊着一边说:其实你只想和我Zuo爱,你心里并不爱我。英子伤心地哭起来。他的性欲在英子的哭声里消失殆尽。他说英子原谅我。说着又去搂英子。这时他才发现怀中搂着的却不是英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他推开女孩惊叫了一声,他又醒了。这时他就听见外面走廊上有人说话,他知道是夜场电影散场了。他起来到外面撒了一泡尿,把桌上半杯凉开水喝了,他感到嗓子好干。
喝了水他接着上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躺了好长时间。他始终在想着刚才那两个梦,心里还有些害怕。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他才又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最后梦见的是方草。他俩仍然站在刚才他同英子Zuo爱的地方。他发现草地上还留着英子的血,因为草地是黑色的,河水是红色的,所以方草并没有发现。这回他们俩没有拥抱,也没有Zuo爱,而是在争吵。他从来没见过方草如此地凶悍。她泪流满面边哭边骂。她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把什么都献给了你,而你却为了自己可怜的前途不惜抛弃我!他感到委屈,他说方草你一点不讲良心,这些年我哪天不在盼着你回来?我天涯海角都找遍了,可你就在我身边却迟迟不肯见我,是你不讲良心!方草就拼命地号啕,她仰面望着苍白的天空哭喊道:天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负心的男人?我怨我恨啊!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像一条漆黑的长蛇,接着便雷声大作,雨点叭叭地砸下来。那雨竟是红色的,同河水一样鲜红。很快草滩就被鲜红的雨水淹没了,满眼都是红色。红色的水将他浮起来,他拼命地划,却看不见河岸在哪。他划了一阵感到精疲力竭身子往下沉去,他拼命呼喊救命,可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喊。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全汗透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心里一直很恐惧。他清晰地记得三个梦里的每一个环节。他觉得很奇怪,怎么三个梦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背景颜色都完全相同,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不明白这三个梦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或预示什么?他曾经读过弗洛依德的《释梦》,可弗翁的理论对他的这个梦却显得很苍白。他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压了他多天他都没有搬开。后来有一天,他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发现一个相面老人正在阳光下瞌睡,他见前后没人,于是他叫醒了老人,请老人帮他释梦。老人边翻一本破书边听他说着他的梦,就像一个郎中听病人介绍病史。他介绍得很简单,他不想把自己梦见的一切全告诉老人。那时候人们还羞于说出与Xing爱有关的内容,他怕相面老人把他理解成一个心术不正的下流货,于是删去了许多精彩的内容。老人放下书说:这样我无法帮你解梦,就是周公来也无能为力。仅仅靠这几种颜色很难得出凶吉祸福的结论,你必须说出你完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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