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皇上待皇后来说,您待她是够好的了。”权仲白道,“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虽说您也有制衡之策,不愿后宫中她一人独大,但这也是您吸取前车之鉴,为自己留的一记后手。要说动她的后位,动东宫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过。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挺不错的啦。”
前车之鉴,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时,如今的太后串通娘家,在权仲白诊治途中制造种种障碍的往事。从前皇帝还只是太子,虽然未必赞同养母的做法,但对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则自然要防微杜渐,决不会让后宫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独大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还能听懂权仲白的潜台词。“你是说,按一个丈夫待妻子来说,我待她就不够好喽?”
“若是把三宫六院,当作一个家来看待,现在受宠的也不过就是几房姨娘,有一个,还算是她的通房丫头出身。”权仲白耸了耸肩,平静地说,“你对她也还不差吧,三不五时,总要过去看看、坐坐,陪她说几句话。管家大权,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虽说婆婆有时偏心,可你倒不大听她的挑唆。这样的丈夫,就是在民间也算不错了,就是两家要坐下来说理,孙侯这个大舅哥,也说不出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真不明白……”皇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竟微微颤动起来。“你就在一边的,刚才你看见了吗……孙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里不好,能让她这样地恨我!”
“皇上。”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为帝、为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经说了,在这三宫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将她当作人来看待。你是否也已经忘了,她也和你一样,是个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礼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从祖龙以降,只听说女七出,没听说男子也有七出之条的。礼教对她的要求,本来就比对你的多。”权仲白道,“礼教对您几乎就没有要求。可刨开这些后天的规矩来说,您和她也都一样是人。您有的感触,她也一定会有,您会寂寞,难道她就不会?只是,您还能找别人排遣,不论是其余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别的知己也罢。可宫闱深深,孙娘娘只能偶然得见家人一面,这家人和她还未必贴心,她会感到寂寞,实乃人之常情吧。不过,正因为您做得无可挑剔,她甚至还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许就因此生恨。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看,您对她是有点不大好,毕竟,在这后宫中,除了您这个做丈夫的之外,别人就更没有责任去安慰她、体贴她了。可您们之间,虽然相敬如宾,却还远远没到贴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对皇上后宫如此了解,才能这样肯定地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皇上浑身一颤,但却亦没有否认权仲白的评语,过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贴心?子殷,你也算是在这宫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这后宫之中,我又能和谁贴心呢?”
“谁接近您,不是为了从您这里捞点好处,有了子嗣的,想要为子嗣谋些好处,没有子嗣的,想要从您这里谋求一个子嗣。”权仲白为他把话给说完了,“这还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里太不安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这想法,会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过身来,直直地望着权仲白,权仲白夷然不惧,语调甚至还微微转冷,“但您也应该知道,若没有这些图谋,凭您本身,是聚不拢这许多女儿的。皇上,你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要没有别的图谋,别人凭什么白白为您献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颤,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低声道,“嘿,我也就是一个人,子殷,难道这道理,我会不清楚吗?我也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权仲白发自内心地说,“你这个人,虽不算极好,但也不是顶坏啦。”
这番评语,可谓离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来,颤声道。“能得子殷这一句话,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败。”
笑完了,他又疲惫起来,靠着栏杆坐了,居然把头埋到手里,老半天,才低声道,“子殷,我怎么办,我该拿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权仲白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面上反而显得更为平静。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平静,皇上反而更为松弛了一点,他喃喃道,“废后,必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就算立泉极力约束,也还是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无故废后、废太子,太麻烦了。”
他有些心虚地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对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倒有点对不听话病人的样子,皇上缩了缩肩膀,又叹道。“让她去冷宫居住?自请带发修行?史书上还不知会怎么说呢……后人怕要以为是我昏庸了。可这事要闹出来,也一样是极大的笑话,子殷,这不好处置啊。”
他诉了几句苦,话缝一转,又道,“再说,立泉把这件事掩饰得也有点太拙劣了。他才回来,那边东宫就闹出了阳销的消息?”
他的眸光锐利了起来,对准了权仲白,“这背后,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孙侯也有孙侯的难处。”权仲白沉着地说,“您也是皇子走过来的,大秦的皇子总是和母族亲近一点的,同父亲之间,倒都不太亲密。您总是要接受这一点的,底下人再忠心、再好用,也总是要先为自己打算,都总是有私心的。”
这句话说得好,皇帝的眸光柔和了一点,他冷不丁又道,“那你呢?在这件事里,你有过什么私心吗?”
“我?我有什么私心。”权仲白自然地道,顿了顿,又很快修正了自己的说法。“噢,不,我有私心的,我私心重得很。只怕已不适合在皇上身边服侍了,还请皇上免去我入宫扶脉的殊荣,我权某愿终身远走江南,不再回京,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宽大了。”
“去你的!”皇上笑骂道,“我算是看懂了,你是有私心!你的私心,就是想逃得远远的,逃开京城这一潭子粘粘糊糊的烂泥沼!”
他又有点感慨,叹了口气,“天下间对我无所求的人不多,你权子殷肯定是其中一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朕才会这么相信你吧……朕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子殷,你告诉朕,朕该拿他们母子俩怎么办。”
在这一刻,皇上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软弱——虽然不够亲近,虽然有猜忌,有防备,但皇后和太子,终究是他的发妻和长子,要说全然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把他看得过分冷酷无情了一点。
“东宫的事,我不好随便乱说。”权仲白说,“废太子,在政治上太敏感了,处理不好,将来很容易闹出风波。放在身边怕出事,送到外地去就更怕出事了。”
他顿了顿,抛出惊人言论,“我是比您要更早知道太子阳销的事,上回去定国侯府问诊,孙侯告诉我来着。他还问了我太子治愈的可能性,这种讯息,他自然事前是做过了解的。”
皇上当然不会吃惊,他唇角逸出一丝笑意,“很正常,如你所言,立泉也是个人,总要先为孙家打算。”
“我也是实话实说,没有瞒着孙侯什么。孙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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