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闲在一个秋风送爽的早晨醒来,感觉到饥饿和疼痛。这说明她还活着。
营帐外隐约传来操令兵阵之声,铿锵的淳地口音。
人生际遇永远难以预料,前一日她还身陷绝境,众叛亲离,后一日就藏进联军营帐,安全无虞。
但敖谨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她在天罗时两人的交集。一切后果皆有前因,没有人能逃脱环环相扣的宿命。
小闲仰面躺着,仿佛漂浮于苍茫弱水。短短半月时光,她失去了一切。听过最亲爱的人加诸的冰冷言辞,见过最信任的人举起的绝命刀刃。
那道狰狞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妥当。她身心俱疲,必然不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而是因为消耗了太多不分青红皂白的善意和真心。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帐壁上悬挂着一柄断戟,戟头的月牙刃对她露出残缺锈蚀的微笑。
门上的铁马发出细声。
进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生着憨厚的狮鼻龅唇,只是目光偶尔闪烁,泄漏了他的玲珑心窍。
小闲不太喜欢他的眼神。
如此殷勤探看。仿佛在说,这是公子舍命救回来的女人,一块加官进爵的踏脚石,须得尽心伺候。
若在从前,她绝无如此敏锐。可见挫折确实能够砥砺性情。
热粥饭温暖了脾胃,也使生机慢慢回到身体。人类如此软弱,不得不屈服于一切生存本能。却又如此坚韧,只需一碗热粥就能获得安慰。她感觉到暂时的安宁和满足,靠在枕上听那青年喋喋不休。
他的话无甚趣味,但她全神贯注倾听。
现在她心里圈满了禁地,每一处都不堪触碰,只能听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敖谨一直没有出现。张姓的青年为她送来一日三餐,陪她聊天解闷。她知道他来自中州洛兰,地名很美,地方很穷。一夜风沙能将村庄湮没大半,早上起来推不开门,只能从窗户爬出去,用簸箕把房子重新刨出来。据说历史上那支骁勇善战的大晁铁骑,就被这无情风沙吞没在戈壁腹地。所以那儿的房子都是高窗,光线从屋檐底下幽幽照入,屋内昏若牢狱。她知道他从文习武,却一直抱负难伸,家里养了个凶婆娘,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直到命运让他遇见南下的勤王军。她知道他无比崇拜那位传奇的少年将领,蛰伏多年越狱逃生,寄人篱下忍辱负重,终于重新寻回旧部,手握兄长遗留的惊云戟,再次站到夙敌的面前。旧时代留在他脸上的耻辱印痕,如今已成为新时代的光荣勋绩。
驱辰月,清天启,拥立明君。张三热切地诉说理想,相信自己的声音汇聚在时代大潮中,必定能振聋发聩。
多数时间小闲沉默倾听,甚少回应。她感受到这份狂热,却难以受到感染,甚至难以理解。这个来自遥远戈壁的青年,他从未见过一个辰月,如何产生这么深切的仇恨?从未受过白渝行一日恩泽,如何知道他必然是个明君?
但她不会将这些不识时务的话问出口。
因为她就身处这样的狂潮之中,每个人都同仇敌忾,意气高昂,相信自己正奔往最美好的前方。他们忘了太阳底下永无新事,即使在新王朝,也有白天和黑夜,美好和丑恶。
她突然开始理解原映雪。
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也没有旗帜永传的王朝。人心的美好和丑陋永远存在。不会因哀怜而生,亦不会因强权而灭。寒来暑往,生生不息。最好的时代里,丑恶掩藏于百花之下,暗自腐朽。最坏的时代里,美好独立于湍流之中,百折不挠。
太医校尉用了最好的药,不出二日便能下地走动,但她很少出去转悠,因为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些揶揄好奇或莫名敌意的目光。
所幸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人们认为她是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那些莫名的敌意,只因这个红颜祸水曾让主将大人身涉险境。
七公子再没有出现。她占着他的军帐,享用干净的床铺和丰盛的三餐,与他当初在她家睡柴房当马夫的待遇差别有如天壤。以前她常跟里亚念叨,说自己的终极人生目标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如今愿望达成,却没有丝毫快乐。
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痛定之后还有思痛,她需要时间来重新学习快乐,每一天都过得漫长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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