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总是让原映雪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它太过盛情难却。
阳光直白炽烈,似乎能将铺路的青石板烤出盐花来。如果碰巧前一天晚上下过雨,走在路上仿佛泡在一大桶温水里,心情也会无端漂浮起来,一直浮到绵延成荫的树顶。这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当中,即使最卖力的鸣蝉也会叫着叫着打起瞌睡,然后突然惊醒似的继续声嘶力竭。
日复一日。炎热得让人苦闷,让人有借口无所事事,就像每个人的童年,轻快而无稽,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然而等到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起,提醒你应该振作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凛冬奔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消磨在凉椅上仲夏时光才是最美好的,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原映雪啜了口新泡的蔷薇茶,有些遗憾地想,果然这种娇艳的东西就应该在百转千回的琵琶声中由一双红酥手端上来才应景。
“映雪意下如何?”
一道问询声打断原映雪的遐思。他轻嗅着蔷薇的软香,微笑道:
“我觉得,雷教长的提议十分妥当,教宗觉得呢?”
辰月教宗古伦俄不置可否,再次转向一旁的雷枯火。这个枯瘦见骨的男人一直伫立于殿外骄阳中,骷髅似的脸被烈日镀上一层明快的银白,看起来不若平常阴森,倒像摆放在神殿前的昂贵饰像。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某个躲在阴凉处开小差喝花茶的闲人颇有微词,然后对古伦俄欠了欠身,表示愿意领命。
“那么,就照枯火的意思安排。”古伦俄点头,“三皇子有权欲,人的欲望越大,可操控的提线就越多。他会是个好傀儡。”
“是否待白崇吉死后传遗旨?”
“不用,传教旨。”
淡淡几个字让雷枯火心头微凛,如今教旨超越圣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废立太子一事关乎王道尊严,此举必然引来天启几大宗祠、尤其紫陌君白曼青一系的强烈反弹。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疑问。雨滴落而尘埃定,也许老师认为风暴还来得不够强劲。
他想了想,又问:“太子要如何处置?”
古伦俄缓缓起身,走到神殿外曝烈的阳光中。那双蒙在黑布后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直直照进雷枯火心里。
“枯火,雨时走后,辰月教长便只剩下你和映雪。你统领阴阳两宗,从未忘记自己入世的初衷,所有这些问题,你可不必问询于我,答案已在你心中。到了这个时候,任何选择都无所谓对与错,是与非,”他与雷枯火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且必须走下去。”
古伦俄说着话,一步步走向天墟高处,似乎厌倦了天启城乃至天下的一切,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观象殿,重新陷入寂若古井的冥思。
“雷教长,你说,我们拿别人当棋子,有没有谁也拿我们当棋子?”
原映雪仰靠在廊柱上,对着辽阔苍穹喃喃轻语,浅墨色的双眼荡漾着迷离的银光,被倾盆而下的日光刺得微微眯起。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原映雪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同侪早已转身离去,背影散发了明显的鄙薄,仿佛蜗牛爬过留下的浓腻印迹。他笑了笑。杯中蔷薇朵朵待放,他想到玄玑的琵琶新曲也许学成了,不如接下来去一趟缔情阁。
“映雪,你随我来。”
原映雪掸落身上的花瓣,正欲起身离去,却被古伦俄出声唤住。
他有些讶异,但还是拾级而上,跟随教宗走向天墟最高处的观象殿。风猎猎而生,鼓起二人的雪白长衣,如同霍苓海峡的泡沫中扬帆远去的木叶兰舟。原映雪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云梯,忽然领悟到教宗那么喜欢呆在那空中楼阁似的观象殿,也许只是因为他生为羽人的天性而已。
他与古伦俄并肩伫立在观象殿的高台上,俯视着足下的天启城。
一座如此辉煌巍峨、人烟阜盛的都城,在阳光的蒸烤下散发着迷蒙的夏日烟云。鳞次栉比的飞檐仿佛薄瓷缸中泡的淡青色菱角,而那些菱角下生存的人,便真的如同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了。
“我们来到天启,也是一个夏天。”古伦俄伸手感受阳光的温度,在原映雪看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托在掌心,“映雪,你也感觉到秋风了么?”
“盛极而衰,老师教的第一课。”他恭谨答道。
“我从来没有真正教过你什么。你的领悟来源于内心深处,比枯火和雨时更加通彻,更加接近九阙的星辰。”
因此也更加迷茫……原映雪笑意虚淡。城南方向,帝槿花盛放十里,为这座城池镶上一弯朱红,像是少女耳旁隐现的簪梳。那么美的幻术,由他亲手施放,也许只有老师不能视物的双眼才“看”到花下掩藏的呲目裂甲,那是五年前的乱城兵箭。
五年前不忍卒睹的人间地狱,或许放在今天就可以熟视无睹了。
原映雪低下头,看着与古伦俄同样雪白耀眼的辰月长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映雪,我们是凡人,却选择走一条神的道路,这条路注定要艰难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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