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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1页)

挖掘上官云帆的过去,说起来很简单,实行起来却相当困难。岑旷开始调查后才发现,上官云帆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此人三十岁来到青石城行医,在青石已经待了二十三年了,这二十三年间做了无数让青石百姓交口称赞的善事,如果写成书的话,一定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三大本。

但他三十岁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从来没有人知道来青石城之前他干过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生于越州的九原城,三十岁前一直跟随一位隐于世外的高人学习医术,学成之后,按照师父的遗愿,来到青石城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但这只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人曾在九原见过他,也没有人听说过他所说的那位高人。

当然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官云帆的过去半点儿也不重要,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位在青石城行医的好大夫就足够了。所以现在岑旷想要打听上官云帆的过去,实在是困难重重,某些被她问到的曾受过神医恩惠的病人索性翻起白眼:“你问这么细是什么意思?怀疑神医的人品吗?你也配!”

岑旷当然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她又想方设法联系到了宛州其他的一些名医,甚至包括品德卑劣、曾经被叶空山狠狠整治过的另一位神医胡笑萌,都没有得到答案。

“上官云帆吗?我不知道,”胡笑萌翻翻白眼,“知道我是全宛州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就足够了,我哪儿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情。这个人嘛……反正医术是肯定不如我了,就是有点儿假仁假义假慈悲,赚取一点儿没用的口碑罢了。所以我不会关心他师出何方,反正都不如我。还有,回去告诉那个姓叶的捕快,我已经想明白了,横竖不过是休妻,我不会害怕那个泼妇了。告诉他,以后别再拿芳芳的事情来威胁我,老子不在乎了!”

其他医师倒是客气得多,但都表示,在此人来到青石城之前,从来没有谁听到过上官云帆的名字。这个人完全就是凭空出现在青石城的,仿佛过去完全没有存在过。

就在岑旷郁闷的同时,官库抢劫案已经宣告完美告破。逃跑的两个疑犯也被抓住了,于是九个犯人全部落网。皇帝大大赞扬了青石衙门的破案效率,并且派出了三名朝廷专用的行刑人。

“七个人判了车裂,两个主犯判了凌迟,而且是最高规格的凌迟。”叶空山告诉岑旷,“每个人都要割三千六百刀,据说要分三天行刑,犯人才能死。这样的凌迟,一般地方上的刽子手是做不了的,非得要朝廷派专家来才行。三千六百刀,多一刀不行,少一刀也不行,而且恰恰要在第三千六百刀取人性命,早死一刀的时间都不成……”

“别说了,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岑旷声音颤抖地说,“为什么你们人族要发明这么多酷刑?光是剥夺人的生命还嫌不够吗?”

“因为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生命。”叶空山说,“其实我也很不喜欢酷刑,严刑峻法带来的高压会给国家的稳定带来巨大的隐患。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期,也只有严刑峻法才能把犯罪的风潮打压下去。更何况,车裂、腰斩、凌迟之类的酷刑,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杀鸡儆猴。国家要用受刑人的惨状去警告百姓:不要成为下一个。即便如此,也还是有那么多人非要往刀口上撞呢。”

“可怕的人族。”岑旷喃喃地说,也不知是在说罪犯还是在说制定刑罚的人。

她把自己在寻找上官云帆的过去方面碰的钉子告诉了叶空山,叶空山并没有感觉意外:“这就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定式:一个人不管过去做了多少恶,只要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人们就都会记住他的好,甚至原谅他的坏;相反,一个人过去做了再多的好事,只要有一件坏事出现,他就有可能声名尽毁,被当成十恶不赦之徒。”

“这也太不公平了。”岑旷说。

“的确很不公平,但真实存在。”叶空山说,“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总是做好事,你对他做好事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做再多的好事,在你看来也不过和喝杯茶一样随意。但他如果做出了一件坏事,那就是与往常大不相同的醒目举动,会迅速得到所有人的关注。而人们对上官云帆的回护也出于这两个方面:首先,他们心目中的上官云帆是个大好人,过去是否做过恶并不重要;其次,他们也担心真的找出上官云帆曾经作恶的证据,那么就会毁掉这位神医的形象。这两点表面上看起来相互矛盾,但同时又是共存的。”

“人族太复杂了。”岑旷叹息着。

“所以那些写小说的人总是这么干嘛,”叶空山补充说,“你去看看这年头的小说就知道了,很少有什么人能从头坏到尾的。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只要在故事的结尾突然做了一件好事,读者马上就会被打动,觉得这个家伙很可爱,甚至于对他的喜爱超过了原本对故事主角的喜爱。”

“你要是个小说家,作品一定很畅销。”岑旷由衷地说。

打听不到上官云帆的过去,岑旷颇为焦虑,叶空山却并不着急:“我们还是有曲线救国的办法的,我已经发出了急件,等两天就会有回音了。”

但岑旷要问他具体的方向是什么,叶空山又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她的焦虑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有空的时候,她时常来到证物室,对着那只水晶瓶子发呆。花如烟的脸就浸泡在水晶瓶里,容颜宛然,栩栩如生,仿佛轻启朱唇便还能唱出美妙的歌曲。岑旷忍不住想,你要是还能说话就好了,就能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了。

这天,忙完一天的事务后,岑旷又到病房去探望上官云帆。上官云帆依旧痴痴呆呆,不过已经不再有自我伤害的倾向了,只是仍然没有清醒的神志,也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不过他发疯的消息传出去后,青石的民众纷纷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礼品,他的老仆人也来抗议过好几次了,希望能由自己把主人接回去奉养。但上官云帆牵涉到花如烟的命案,必须留在衙门里。

岑旷看着他那张呆滞的脸,忽然把心一横,想要尝试着阅读一下他的思想。虽然这样很危险,但她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这桩古怪的案子就像一根刺,在指缝里的木刺一样,让她一碰就十分难受。她想要解决它。

于是她走进了病房,来到对她的进入毫无反应的上官云帆面前,咬咬牙,把手指搭上了上官云帆的额头。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掉入了一个冰火地狱,四围一片刺眼的白光,一阵滚烫的烧灼感和另一阵寒冽的冰冻感交替传到身上,而脑袋里更是疼极了,像是被无数把尖刀插进去用力搅动一样。她大叫一声,拼命退出了上官云帆的思维,然后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已经脱力,背上的衣衫完全湿透了。

好险哪,岑旷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刚才真是千钧一发。看起来,疯子的思维果然是不能强行进入的,那是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混乱世界,根本没有办法阅读。如果不是及时脱身,也许自己的思维就会被吞噬。她坐在地上,一阵阵地后怕,好半天才注意到了上官云帆的举动。

——她刚才的读心术虽然未能成功,但好像刺激到了上官云帆的精神。这位发了疯的神医站起来,面向南方,嘴里念念有词,若有所思。

岑旷屏住呼吸,从地上爬起来,一点点地走近上官云帆,想要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上官云帆忽然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嘴里的呢喃变成了爆发式的高声喊叫。

可他喊的并不是东陆语!从发音方式来看,上官云帆高呼着的竟然是河络语!岑旷在接受培训时,曾学过几句简单的河络语,诸如“站住!不许动!”“我是捕快!”之类的,以便在执法时遇到河络也不耽误公务。她能听出,上官云帆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这句话代表着某种祈求,某种意愿十分强烈的祈求,但具体祈求的是什么,她听不太懂。只是其中有一个词并非河络语,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这个词是“花如烟”。

岑旷没有办法,只能强行硬记住上官云帆的发音。上官云帆疯狂地高呼着这同一句话,重复了二十多次,终于力竭倒地,昏迷过去。两个对时之后,他才醒来,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仍旧是一个看起来无药可救的白痴。

而岑旷早已冲出病房,在衙门里见了鬼一样的大呼小叫:“谁懂河络语?谁懂河络语?谁懂河络语?”

最后终于有一个曾做过通译的衙役站了出来:“岑小姐,别叫了,我会河络语。你要问什么?”

岑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揪住他,把自己硬记在脑子里的那段话一口气重复了三遍:“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快点告诉我!”

“‘祈求真神,把杀害花如烟的凶手切成一万片!’就是这个意思。岑小姐,你可以放手了吧,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衙役喘着粗气说。

岑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松开手。她有些失望。这句话并非不重要,比如可以从这句话里推断出,上官云帆并不是杀害或者指使他人杀害花如烟的元凶,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可是除此之外,这话似乎再也没有别的有用信息了,到底是谁杀死了花如烟,看来上官云帆自己也不知道,恐怕也就更加不会知道为什么凶手会剥掉花如烟的面皮了。有用,但用处并不大的一句话,她想着。

“谢谢你,真是对不起啦!”她道歉说,“不过,‘切成一万片’这种说法真是奇怪。”

“那个词应该是河络从人族那里学来的,不过翻译得不够好,失去了东陆语原有的味道,”衙役很乐意在岑旷这样的漂亮姑娘面前多显摆几句,“我想,我们东陆语的原有说法应该是‘千刀万剐’或者‘碎尸万段’,这样说是不是就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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