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上来是世界的变幻错了,还是我的永恒错了。而我再心虚再恐惧又怎能承认自己是自然的怪胎毒瘤?我并不真正具备塔文森讽世的精神。我只知道,错生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哪怕我的装束光鲜时髦、毫不脱节,但那些迅速冒出来的新鲜玩艺,引不起我的兴趣也装不出来。内心日益凝滞,热情更难激发。终有一日我竟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和异乡人。可是,我又不知道哪里才是故乡,飘扬着属于我的一曲牧歌。
人真的是无法脱离背景而独自存在的,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假设在铜桌上放置一只铅杯,此刻它稳稳地立在桌上,明天、后天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好像可以一直站下去。然而这不是真相。由于它们的比重不一样,几十年后在桌上将找不到这只铅杯,漫长岁月里,它终将慢慢滑落,陷身在铜桌的内部,直到滑向底部。或者我们所熟悉的、依赖的生活背景也将被某种神秘力量这样慢慢地蚕食掉、瓦解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吸血鬼就是这样,我们依附的皮都坏朽了,难道我们没有必要自问和怀疑吗?这一切——真的可以,永!远!吗?
几十年了,又几百年了,看过了太多的沧海巨变,我越来越平和,可以淡然面对这一切。我也不再害怕困惑,我的人生长路浩浩漫漫,我需要问号以供消遣。我毫不费力学会了一种吸血鬼惯常的表情、一种吸血鬼惯有的耐心。使血族彼此相似的除了出众的智慧和美貌,还有一致的表情、那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定力、冷静的瞳孔,千秋万代的耐心。他们冷漠而从容,静对一切,无论永恒或者变幻,喜欢还是厌倦……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我始终无法确定还能维持多久。的确,我孑然一身惯了,寂寞的因子早已随着我的血液周身流淌,渗透太深,我早已习惯得意识不到。然而那危险一直潜伏着,我闻得到毒蛇吐信咻咻接近的危险气息。纵然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生活,也早已找到了沿着既定轨道慢慢下滑的方式,可光滑平整的轨道也许有一天会锈蚀不堪,滑动会变得日益困难,发出吱呀的声音提示我情况糟糕不妙,甚至也许有一天它终于卡在了某处,再也滑不下去。
循环连着循环,更迭连着更迭,行行重行行,唧唧复唧唧。令人麻痹,令人窒息,我担心我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会疯狂地厉声尖叫起来,我预感那尖锐可怕的声音将穿透空气,犹如它刺穿我脆弱的心房。寂寞这种从心底慢慢滋生的藤蔓植物,透明的却是存在的,纤弱的却是柔韧的,枝枝蔓蔓,纠纠缠缠的,一天一天窃密地、默默地在角落里生长着、生长着,不怀好意地、一点一滴地积聚着它的力量,以为聚沙成塔、水滴石穿,妄想着总有一天会攀上我的肩头,环住我的颈项,将我细细慢慢地活活勒毙。我了解,那一天也许已在远方等着我,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在缓慢爬行着到来。吸血鬼们都在岁月中慢慢培植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却为何都避不开那个殊途同归的诡异宿命,始终令我百思不解。或早或晚。差别只是或早或晚!
生和死当然是界限分明的,唯一的漏洞便是我们。说什么我们是永垂不朽,他们不过沧海一粟。但属于我们的时代正在不可挽回地逝去,我们唯有生活在昨日的幻影中。我们一样被囚禁在肉身的囹圄中,周身被一道一道无形的磁力线重重围困、束缚着。总有一日心头厌腻疲惫,似乎只有长眠才能彻底解脱。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一个连着一个,没有一点闪动着生存意义的曙光出现。越来越乏味绝望,却还要每日浸淫,然而光阴的虚度对于血族甚至不能用来变老,对生命的狂喜热爱和对生活的失望厌弃只会造就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在这种可怕的困境中,死亡真是太甜蜜的宁静了。
从我随黎尚遁逃到人群隐居,到洛柯莫亚大叔一家惨死导致上一次沉睡……都源于我不想吸血的执著顽念。我内心时时有一种声音在说:“吸血,这是不是永远的宿命呢?……”这个声音每天都在我的心灵深处翻腾,像火红的熔岩在地壳深处悄悄、不安地暗涌着。它时时响起,由远而近,由低而高,模糊又清晰……好像加德满都巫师所唱的驱鬼歌。有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错扎在了血族的土地上,期待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把我整个连根拔起。
塔文森此刻在做什么?我能够想象,他的手指在他臆想的猎物的脖子上蠢蠢欲动,只要他愿意,这随时会变成真的。可他没有动手,他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曲背椅上,一动不动地延长着未定的一刻。在这个时刻他不就是神吗,同样体验着主宰的快感。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已经生了一回,死了一回,一切只在他高兴。
每次那些少女安然无恙地回去,并不知道暗地里经历了怎样的危难,塔文森每每想到这里就要捧腹大笑。是的,残忍。可是天上的那位不也是同样残忍的吗?塔文森过分修长的食指愤怒地向上指着,他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设计了这么一个精巧的食物链足见他是一个多么擅长欣赏残忍的不折不扣的天才恶棍……
在意念中我都明白塔文森的辩解,几百年里,我已经把他的理论学了个十足十。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我不单年龄上已经成年,心态也比做婴儿吸血鬼之时成熟,我逐渐能够体会别的吸血鬼的一些体悟。也就是说,当某一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往往会习惯性地先作判断,是?非?对?错?善?恶?好?坏?有利?有害?……我们惯于通过主观的情绪去看这个客观的世界,而我们的是非观又过分狭隘、偏差。整个生物界的存在基础就是弱肉强食,但这不但无损那个物种,优胜劣汰反而保留下最强的基因,产生更加强健的后代。在造物者精微奥妙、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神秘图谱中,用怎样神奇的方式实现宏观层面的好,保障整体利益的好,同时也兼顾微观个体的好呢?其中又有多少正义的、必要的牺牲呢?我们作为“人” 肉眼凡胎、鼠目寸光,是不可能了解的,那是神才具备的智慧。然而,死亡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它作为必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在晚年还是盛年,早些还是晚些,是有所准备还是猝不及防,未必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泾渭分明。何况,我们血族的数目被非常小心地维持着,西司廷有六十八个成员,加上其他分散在各地的成员总数也不过一百来个。我们以人类为生,几十亿分之几的人口损失比起车祸、意外、自然灾害来说要小得多了……这些道理我慢慢就体会到了。
只是,我听见过人类为亲友离世而哭泣,见过他们悲痛的眼神。在雪山环绕的加德满都,香烟缭绕的帕苏帕提那神庙外,再多的眼泪也唤不起那些躺在漆黑灵柩中的人了。哪怕现在让我重返那个被悲哀浸透的时刻,面对众人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内心那些透彻、冷静同时却虚弱的道理还是会退后的。我永远不可能迈步上前,去告诉他们——不值得这样悲哀,人总是要死的,只有今天还是明天的区别;人总是要死的,只有这一个还是那一个的区别。当明日的阳光洒下来,亡者固然不知道难受,他的形象也会被逐渐淡忘,生者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必要这样难过。在地球上,有谁真正是无可替代的呢?而且,你当真像你认为的那样了解并热爱那个现在躺进棺木的人吗?……这些堂皇的、正确的、透彻的道理却是说不出口的,只会被他们的眼泪浸湿,湮没无踪。
看来,这并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有出口的胡同。我只知道,我不是塔文森的高材生,反而像莫奈德一样矛盾无助,我从来不是一个冷血、干脆的杀手,我厌恶贪得无厌的啜饮,那几乎像寂寞一样难以忍受。哪怕我今日两百多岁了,却至今仍为人类的脆弱伤感而同样脆弱伤感,这是否荒谬、可笑呢?然而却是事实。归根结底,我对自己的存在,始终无法觉得心安理得。不论道理如何冠冕,只要我吸血时还感到痛苦,这个心结就一天没有解开,叫我怎样同自己和解呢?
吸血鬼王国就是镜花之孤独映像,那片冰凉倒影里应有尽有,色色如真,仿佛和人间无异,然而,等我们伸出手来,就会发现水月镜花虚幻的秘密和真相——我看得见花朵绽放,却无法采摘她的芬芳;听得到山泉叮咚,却不能啜饮她的清凉。告诉我,有谁见过比孤独的永生更可怕的死亡?更沉重的枷锁?更深切的磨难?更无情的刑罚?有谁见过比我自身的存在更悲惨的墓志铭?我们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不朽,却被荒谬地禁锢在这个倒影的天地里,如同那迷乱的松香泻下来,自己原来早已被重重裹进了一方幽深的琥珀。
你说我们血族更能看清彼岸。那生命它又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行走着的影子?是一梦黄粱的绚丽幻觉?是五色斑斓的巨大肥皂泡?是不收门票没有镁光灯自娱自乐的卖力演出?是一个指手画脚的拙劣伶人,匆匆登台,立刻就要悄然退场?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游戏?是四大皆空梦幻泡影的悲剧?是热烈竞逐、争斗的闹剧、荒诞剧?是宇宙清冷星光中不协调的粗陋闪光?是撒旦响彻世界的空洞笑声?是细胞演化的偶然?是神秘意志操纵的必然?是一个一个误会的负负得正?是造物者拙劣的恶作剧?是天父最后的一点真心?是被强迫着的丑恶轮回?是欢乐间隙中填满的磨难?是游走于清醒与蒙昧之间的一线边缘?是被欲望的火把熊熊燃起烧得通红的精神炼狱?是个体生命顽强认识自我、净化自身的涅天堂?是征服与被征服轮番压倒对方的竞技?是真理渐次展开的过程?是惺惺相惜的缘分相遇?是独生独死的寂寞旅途?是指尖握住的片刻真实?是一再重复的错失体验?是对一堆荒冢、一黄土无限逼近的过程?是对最终意义的彻底否定?是沙漏里汩汩而下的细沙?是没有灯塔的遥远彼岸?是无法拥有也不会失去的刹那存在?是蜗牛角上蝇头微利的得失?是一朵花一粒沙里窥见的天国?是世界一个冰冷的倒影?是一个充满跌宕的故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主题?
……
我拥有永生,这个华美壮丽的字眼!塔文森曾经一度习惯提醒我血族的幸运,永垂不朽本是日月星辰的事情,而我竟然也有幸拥有永不退场的权利,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完整整的尽数属于我。似乎谁都渴求一个长生不老,然而我疑惑人是否明白永生的涵义呢?光阴再美好又怎样才能不虚度、不辜负呢?你在我尚未成为血族的时候就提醒过我,只是当时我还不懂。你看神话中无休无止的可怕命运,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每日被猎鹰啄食,食完又会生长;西西弗斯每天把巨石背上山顶,石块又自山头滚落。不断循环、再循环,没有终结的痛苦使诅咒和惩罚不堪承受。一次还是永远,这是根本性的差别。道路若没有起点终点就无长短可言,同样,没有终结的苦役就没有轻重的属性,无法负荷的痛苦使承受丧失了任何意义。而烙印在我们吸血鬼血液中的诅咒是什么?是寂寞。带着孤独与苦闷,迷惘与困惑,彷徨与挣扎,展开那寂寞而孤独的永生。那些外在的冲突和困难,我们都有勇气面对,但独独不能面对这样的真相:我们独自一人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各自沿着圆弧徐徐转动着,公转、自转,偶尔近一些,偶尔远一点,却永远不能抛弃了自己的运转轨道交汇在一起。我们彼此的本质属性就是孤独、荒谬、不被理解的。
骄傲烙印在我们血族的身上,都认为自己是强大而自由的,只要避开阳光禁区,我们就可以四处高飞,然而你看,这样的极重和极轻伴随着一个永远,就好像那个穿上了红舞鞋不停旋转停不下来的女孩子,在筋疲力尽之前盼望的只有砍掉自己的双腿。孤独的永生,也许连最勇敢的英雄都不能想象,何况是要承受呢?而我,当然也不是普罗米修斯。
……
库伊闭上眼睛,终于从日记中抬起头来。刚才他完全沉浸她的字句中,是阅读,也仿佛是亲历。穿越那些脆薄的纸页,他对她的痛苦竟然感同身受。看到最后几个句子,库伊感到自己心中的那根弦越奏越高,越绷越紧,似乎也要崩断了。他叹道,我的宝贝,你连自己都不和解,默默地受了多少苦啊。
第十章 惆怅旧欢如梦
她睡在香水房的地板之下。那个沉睡的咒语和至阴的棺木保护着她,气息走泄不出来,令他始终感应不到。当库伊在世上茫然无端地寻找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在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的地下沉睡,脸上带着一抹永远不干的血色泪痕。
库伊迟疑了一下,终于揭开棺盖,她正楚楚动人地躺在精致的玉棺中。沉睡不醒,但仍惊人的美艳。
“黛丝特,醒来。”他轻轻摇撼她的身体。黛丝特卧在那里,静如烟雪,睡得好沉。
她肌肤晶莹,静卧着如姣花软玉,一头黑发铺展开来,也是清丽如泉。他心头那根柔丝又牵扯起来了,是心动,也是心痛。他早该想得到的,他悔恨地想。
“傻孩子,你都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他柔声道,她却没有反应。
库伊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着内心从未启齿的心事,他身为人时微不足道的小事……库伊随意地讲,想到便说。如今他已明白,黛丝特最想要亲近的,就是他的真实自我,哪怕只是他内心角落里的细微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最珍贵的……说了不知多久,可黛丝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不见得要睡一千年吧,起来啦!想听歌,还是说话?求你醒醒吧。”库伊再一次轻摇她,柔声催促她,可她仍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库伊无计可施地躺了下来,好啦,你酣梦香甜,我就躺在你的坟茔里陪你吧。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紧靠着她的肩膀,舒展开自己的长腿,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真有种奇异的感受。“黛丝特,天长地久,死而同穴是不是这样的?”
此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宝石扣,便打了开来。隔层里有一个绣片,是用栗金色头发绣成的“伊”字。库伊突然忆起有一年她过生日,曾经问他要过一小束头发做礼物,原来绣成了这个字。不知在她的脖子上挂了多久,而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库伊意会到了,黛丝特在织绣的时候想着,我的生命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始,我投胎转世时也只盼望记住这一个名字,这一段记忆。除了你之外,我别无其他的上帝。那个“伊”字烙上过无数个从她这里发出,想要献给他、却没有机会到达的热吻。
库伊忍不住眼眶酸涩,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黛丝特,傻孩子,不要再折磨我了,求你了。”他那滴一千年来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湿润了她的脸,他突然感到有蝴蝶的翅膀在他脸上轻轻拂动了一下,惊喜地赶紧抬头,看见的是黛丝特的一双眼睛!蒙蒙地微微张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那乌黑的大眼睛憔悴地陷了下去,衬在木兰一样白皙的脸上,却显得异样美丽。容颜清丽如昨,岁月增加她眼中的迷离、神秘和忧郁,但无损她肌肤的亮泽,嘴唇的红艳,在法老的眼中看来已是天地中的至美。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又变得秋水盈盈,意识也在渐渐清晰,那些记忆深处重重叠叠的、一朵一朵的花朵,不招自来,清晰如昨。来得太多太快了,简直收束不住,绾结不起,弥漫了一天,也流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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