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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号牌世界(第1页)

法国特使在1813年抵达君士坦丁堡后不久,决定在他的公馆举办一场花园舞会。宾客们受到算命人和跳舞者的热情招待;当大伙开始步入这位少年特使的宽大宅邸时,音乐已经奏起。奥普伊奇上尉带着杜尼娅,她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整夜。拉斯蒂娜·卡洛佩罗维奇夫人头发上撒着银粉,跟她的儿子一起到来;小卡洛佩罗维奇的目光在那个巨大房间里搜寻着某个人,却惊讶地看见面向隔壁房间的墙上有道椭圆形的窗户。窗框的形状是一种涂成金色的花环,因此这道窗户看上去宛如一幅油画。它让索福洛尼耶记起在的里雅斯特他父母家的客厅里的一道窗户。在外面花园里,上尉的骑兵开始跳起一种绕圈舞;领舞者加快了舞步节奏,让人很难搞得清他的脚跟在哪儿,脚尖在哪儿。

耶丽赛纳低声说:“这圆圈舞是一种迷宫啊。”

宾客们还在汇聚而来。他们的东道主引人注目地穿着一件鸽子蓝的、没有佩戴徽章的束腰大衣,头上戴着蓝丝绒假发,而且一如往常,腰里裹着一条丝绸腰带。他的书记员穿着整齐的黑色盛装,衣服和腰带上都镶着银质扣环。书记员脸上露出的焦虑神情与他本人很般配,正如无忧无虑的神情与站在他旁边、一身蓝的少年特使很般配一样,虽说这种焦虑神情出现在少年的靴子上,因为那靴子始终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房间里骤然变暗,在观景窗出现一个犹如逼真画像的裸体,搭着一条垂过大腿的面纱。很难说清它的性别,尽管它袒露着胸部。对于女人,那胸部看上去像是男人的;而对于男人,看上去却像是小姑娘的。圆圈舞结束时,这个幽灵摆出一副带着画框的逼真画像的姿势。它站在那里,一条腿在膝部弯起来;这姿势的某些地方让小奥普伊奇记起他本人曾摆过的身体姿势,当时因为泰奈茨基上尉的命令,他被倒悬在一棵树上。只不过这个幽魂是站在那里,而非倒悬着。

忽然,一群吉卜赛姑娘冲进这座大宅和花园,挂在她们裙裾上的铃儿叮当作响。她们开始用纸牌给宾客们算命。

上尉高声喊道:“Tarocchi!Tarocchi!”他抓住儿子的手,把他弄到花园里一个算命人旁边。

“纸牌,先生,就像一种语言。但是现在要小心啦。你们想知道一个大秘密还是一个小秘密?你们想让我算算谁的命?”

“用同一副牌给我们两个算算。”上尉说。

“一个大秘密。”索福洛尼耶说。

“好的,先生。在我解牌的时候不要笑,因为那样对你们有害无益。你们每位必须问一个问题,但只能在心里自问,别让我听见。”

算命人把一块围巾在她前面铺开,嘴里说着:“在石头上面算命是没有好处的。”她从一个小皮囊里取出22张牌,递给奥普伊奇父子,让他们“暖牌”。牌洗好之后,索福洛尼耶切牌,哈拉拉姆皮耶接着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吉卜赛女人用左手把这些牌在那块围巾上摆成一个十字阵;然后在正中央竖着摆放的一张牌上面,她又横着放了1张牌。翻开纸牌后,她对小奥普伊奇说:“你父亲被杀死了。而你藏着一个大秘密。”

“我父亲没被杀死。”小奥普伊奇哈哈大笑。于是,算命女人震惊地看了看奥普伊奇上尉,抄起她的纸牌,逃离了那座宅邸,那时宾客们正好被召集去进晚餐。

***

吃着最后几口食物,带着渐渐袭来的疲惫,法国特使的客人们聆听着音乐。卡洛佩罗维奇少尉像是中了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杜尼娅;他母亲看见他的神情,突然说道:“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你已经把你的那部分誓言兑现了吗?你把她睡了吗?”

“谁,杜尼娅吗?是的。已经在客栈后面睡过了。”

拉斯蒂娜夫人苦涩地笑了笑。

“据我计算,”她对着儿子的耳朵低声说,“我们的誓言只差一点就可以完成了。我还需要两步,你还有一步。”

“一步?”小卡洛佩罗维奇焦虑不安地说,他母亲却用她那双银色眼睛对他施以抚慰。

“最后一步,”她随口说,“我们俩将一起跨出这一步。”

就在这时,有人开始用希腊语轻声唱起《记忆是灵魂的汗水》这首歌,不过这也正是索福洛尼耶和耶丽赛纳所挚爱的歌,如同他们自己唱的一样。

随后,索福洛尼耶走出了他生命中最具决定性的一步。他为歌声所感动,试图吸引妻子的注意,她就坐在他身边。但是他失败了。耶丽赛纳正在听这首歌,眼睛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呼吸急促。后来她抬起眼睛。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附近一幢宅子黑洞洞的窗户。那个窗户后面矗立着一堵笼罩于黑暗中的墙,而在那堵墙的后面主宰一切的则是布满水和草地的茫茫无际的黑夜。就这样,耶丽赛纳的目光先是触到那道窗户,接着抵达那堵笼罩于黑暗中的墙,之后继续移向更远的地方,尽管她再也看不清那里的任何东西了。她的目光沿着一条笔直的通向东方的道路穿过森林;它从黑海上空掠过,经过敖德萨,穿越大草原,错过了一些夜间拖网的里海渔民,翻越高加索山脉和帕米尔高原,然后在中国的长城上有一会儿减弱了势头,这倒不是因为疲劳,也不是因为长城过于庞大,她的目光没法把握这个对象,而是因为耶丽赛纳看不见她渴望看到的东西,于是她干脆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去看了。而这时,她正在听的那首歌让她浑身直打哆嗦,她的眼睛最终找到了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她丈夫的父亲,就坐在旁边那一桌;她浑身开始散发出桃子的气息。

索福洛尼耶吓了一跳,望着耶丽赛纳;与此同时,耶丽赛纳正痴迷地望着索福洛尼耶的父亲。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钟;随后,索福洛尼耶发现耶丽赛纳又在把她的乳房和嘴唇涂成同一种颜色,而她脖子上已经不再挂着那只小银丝鞋子。耶丽赛纳把“第三只鞋”拿掉了。

她会跟我父亲生出她跟我生不出的孩子,索福洛尼耶陡然想到这点。

恰在此刻,许多年来在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心里像一种微痛一样生长的饥渴感逐渐消退了,并转化为一种剧烈的疼痛。以前曾经让他伤痛的一切又开始让他伤痛了。他身体上和灵魂里的所有旧伤全都复发了,他孩提时代落下的所有创伤全都被激活并重新发作了;那绺黑头发和那绺红头发从他身上脱落。经过了十七年,他的性器萎软下来,他右脚的皮靴不再让他觉得夹痛,他的听力变弱了,再也听不见地底下的声音。整个广阔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因为深感惊恐,他想要撤回来,想要扭掉他的大拇指,可是为时已晚。在距离他遥远的某个地方,他的誓愿正以可能达到的最好方式变成现实,为他发挥作用,完全无视他——甚或根本不管他——付出的是毁灭性的代价。某个无所不能的人正在实现他的心愿,却同时剥夺了耶丽赛纳对他的爱。在某个地方——谁知道那是哪里(索福洛尼耶颇感恐惧),仁慈的征兆已经显现,如同旋风一般在前进;他察觉他的灵魂出现了某种安宁,他感到他周围的和内部的事物都在发生变化,而且决定已经做出,因为作出未来的决定对他来说变得容易多了。他听到星座都在按照他的喜好重新为它们自己命名,他自己的黄道十二宫标志从天秤座变成了天蝎座,而这改变了他嘴里正吃着的鹿肉和蘑菇的滋味。所有已经存在、已经发生、为他所熟知的事物,骤然之间全都变得既陌生又怪异;而所有未曾发生、未曾存在的事物,全都变得既明朗又熟悉。简直就像代表他命运的所有纸牌,他的全部大阿卡纳牌,一直都是反着摆放的,所以他的生活被翻转了,他的全部官能发生了倒错,并改变了从地底到宇宙的感知方向。

上帝同时用最大的幸运和最糟的不幸来回馈他所眷顾的人,索福洛尼耶心想。正当他想要喊叫出声,霍然听见他的父亲在桌边侃侃而谈:

“即便是微笑也需要转译一下,我亲爱的夫人,就好像它们也是语言一样!法国人的微笑,比方说,就很难转译成希腊语。犹太人的微笑是无法转译的,日耳曼人则不会笑,除非给玩笑贴上标签,明码标价……”

正当上尉侃侃而谈的时候,正当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坐在那里盯着他妻子耶丽赛纳看、而耶丽赛纳盯着他父亲看的时候,某个人正盯着索福洛尼耶看。拉斯蒂娜·卡洛佩罗维奇夫人,手上抱着那个带铃铛的枕头,正热切地注视着他。因为索福洛尼耶是她女儿杜尼娅的倒数第二个恋人,而她尚未跟他睡过。索福洛尼耶是她实现自己的誓言需要做的倒数第二步,这一步随后将会完成,并将与最后一步联合起来达到圆满。她和阿尔瑟尼耶的圆满。总之,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是仍然挡在拉斯蒂娜夫人和她儿子阿尔瑟尼耶·卡洛佩罗维奇的卧床之间的唯一一道障碍。

卡洛佩罗维奇夫人的凝视转瞬间被奥普伊奇上尉打断了,上尉用他的餐刀敲了敲酒杯,起身要为法国皇帝干杯。这时候,一件无法想象的事发生了。

在君士坦丁堡法国特使公馆的花园里,当着众人,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酒杯。翌晨,用人们在他坐过的座椅底下只找到一对污血斑斑的马刺。

?意大利语,指塔罗牌。参见本书第2页注释①。??敖德萨,黑海北岸的滨海城市,现属乌克兰,1792年俄土战争之前属于奥斯曼帝国。??指从东欧横穿俄罗斯南部直至西伯利亚的大片草原地区。??里海(Kaspijskojezero),英文为CaspianSea,这是印欧语系中对位于欧洲和亚洲内陆交界处的那个大成水湖的称呼;在土库曼语、土耳其语中,这个海被称为“哈扎尔海(HazarDeni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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