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年七月一日余夫妇离纽海文即去纽约。纽约曾屡去不一去。有一次曾赴哥伦比亚大学为丁龙讲座作讲演。有燕京大学旧同事何廉淬廉,曾为余详述丁龙讲座之来历。谓,美国南北战争时,纽约有某将军,退休后,一人独居。其人性气暴,好诟厉人,凡所用仆,皆不久辞去。有山东华侨丁龙,赴其家受雇,亦不久辞去。后某将军家屋遭火,时无仆人,丁龙忽至。某将军问何以复来,丁龙谓闻将军受困厄,中国孔子教人忠恕之道,特来相助。某将军谓不知君乃一读书人,知古圣人教训。丁龙言,余家积代为农,皆不识字,孔圣人语乃历代口舌相传。由是主仆相处如朋友交。一日,丁龙病,告其主,在此只只身,我衣食所需已蒙照顾,按月薪水所积,病不起,愿回主人。及其卒,某将军乃将丁龙历年薪水,又增巨款,捐赠哥伦比亚大学,特设丁龙讲座。谓,中国有如此人,其文化传统必多可观。此讲座则专供研究中国文化之用。至今不辍。余前在大陆时,留美学人相识不少,亦多留学哥大者,但从未闻彼等谈及丁龙。新文化运动礼教吃人等议论甚嚣尘上,但丁龙虽不识字,亦可谓受有中国礼教极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为,何尝是吃了人。美国人深受感动,特设讲座,为美国大学提倡研究中国文化之首先第一处。国内人则倡言全盘西化,却未注意到丁龙。似乎丁龙其人其事绝不曾在彼辈心意中存留有丝毫影响,斯亦可怪。
余夫妇此次去纽约小住一星期,即转去华盛顿,住旬日。备蒙夏道泰夫妇殷勤招待。代租一住处,并同餐同游,使余夫妇丝毫不觉有在异乡旅游之不便处。又驻美大使前北大清华旧同事叶公超邀宴,或见故交新识多人,又去双橡园,并在中美文化协会有讲演。又转去芝加哥,应顾理雅之邀亦在芝加哥大学作一次讲演。顾理雅曾在北平留学,余早与相识。余等之去,本由芝大邀住其宾馆。或人言,芝大校区左侧有一黑人区,夜间往返市区不便。遂住市区一青年会馆。此黑人区本由白人居住,忽一家迁出,一黑人家迁入,其他白人遂尽迁出,乃变为黑人区。华籍教授钱存训未迁,余夫妇去其家,乃静适异常。余等在华盛顿,某夕宴会,某君任职大使馆,邀余夫妇席散去其家小坐。或言,某君家在黑人区,劝勿往。某君力言无恙,遂去。此区一如芝大侧旁之区,一黑人家迁入,一区白人遂尽迁出。两旁马路极宽大,四围交通亦极便。余等去,两旁电灯通明,而车辆则绝稀,亦备见静谧。纽约亦有黑人区,与华人区毗邻。其他大都市亦皆有黑人区。美国历届总统竞选,黑人必获优待,以期获得其选票。然黑人之政治地位日升,而社会地位低落如旧,黑白界线终难泯除。他日黑人生齿日繁,选票日增,当可竞选任大总统,此亦美国一大隐忧也。
意大利人落籍美国,亦有自成区落之势。犹太人则不闻受此歧视。此乃贫富界线,非关肤色。故日本昔为美国一大敌,今为美国一密友。不计财富,徒论情谊,则或非美国所喜也。
住芝加哥仅四日,即转去三藩市。途中特绕道去大峡谷。余夫妇曾停宿两宵,作畅游。在美国游览,极少人文古迹可资凭吊。如游华盛顿故居,亦仅供游览,甚少供人凭吊瞻仰之设备及部署。仅在市区大马路上,有华盛顿铜像矗立,乃为供人瞻仰者。然在露天大道上,车马络绎,乃为城市增一景色,非备人瞻仰一古迹。惟来大峡谷,乃有美国人势力西侵之种种故事可资联想。然一民族之立国精神岂在此乎?此等精神又乌可长供人留念。徘徊两日,俯仰感慨,有不胜言,亦不能言。亦惟有仅以游览心情过此两日耳。
二
余夫妇抵旧金山,居华人区一旅店,爱其人情风俗,俨如身履国土。新亚同事孙甄陶在此相晤,此后余等住旧金山两星期诸多活动,几全由甄陶代为安排。其子述宇自新亚毕业,就读于耶鲁研究所,攻习英国文学。是夏,进入博士班作研究生。一日,在侨团一茶会上讲演,深赞侨民不忘子女中国语文教育之美德,勉其持续勿懈。加州大学一中国名教授,曾劝华侨既为美国人,当在美国求前途,中国语文之训练应不重要。见余报端讲辞,与其意见相忤,本拟邀赴其家宴聚,因而中辍。美琦前留学加大,曾数次应邀至其家。其夫妇去耶鲁,余夫妇亦邀其家宴。至是遽变。中国人论交重道义,道不同不相为谋。似美国风气亦不如此。
张君劢闻余至旧金山,特请人来约期相见。时君劢伤腿未愈,行动不便。余夫妇赴其寓,君劢留晚餐。余问君劢,闻君曾提议国政三大端,有否其事。君尊西方民主,似应返台湾提出,并可向街头宣传。未获同情,亦可锲而不舍,争而不休。今远羁美国,只向政府动议,此仍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少数意见高出民众多数意见之上。与君往日参加制宪意态若不同。君劢未深辩。余夫妇离旧金山前两日,君劢又约在市区茶叙,亦未再提此事。后乃撰文其力驳余所持对中国政治传统非君主专制之见解。惜余未见其文,而君劢亦在美逝世矣。
又顾孟余夫妇在加州,美琦留学时,亦曾数赴其家。余与孟余初不相识,至是始获见面。孟余夫妇亲驾车来三藩市旅舍接余夫妇作郊游,并至其家餐叙,招待殷勤。然绝不与余谈及国内政事一语,与前俨似两人矣。及其夫妇返居台北,遂常往来。然孟余已病,往事尽不在记忆中。余与美琦迭视其夫妇之先后逝世,亦良堪悼念也。
余又曾游加州附近一赌城,在高山上。特爱其山旁之一湖,湖甚宽,四望皆山。欲觅滨湖咖啡店,闲眺湖景,竟不可得。美国人来赌城,亦为觅得一忙碌。湖中有游艇,登其上,驶行湖中,亦一忙碌也。至坐咖啡馆静眺,此种闲情逸趣,似美国人少欣赏。以中国人心情,游美国山川胜地,亦似情不对境,不相恰切。
北大旧学生张充和,擅唱昆曲,其夫傅汉思,为一德国汉学家,时在史丹福大学任教。傅汉思曾亲驾车来旧金山邀余夫妇赴史丹福参观,在其家住一宿。史大有一图书馆,专意搜集中国共产党材料。适蒋梦麟亦自台北往,在馆中相遇,坐谈一小时。梦麟告余,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余问梦麟,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否。梦麟言,无之。余言,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梦麟再三点首道是。
三
离旧金山又转去西雅图,寄宿李方桂夫妇家。晤及萧公权施友忠诸人。又陈世骧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妇适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亚旧同事夏济安,在加大任教,时亦在西雅图。屡次晤面,彼有意离美重返新亚,曾约于翌年转道伦敦来港。乃不幸于别后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时已值学校假期,余曾在华盛顿大学开一座谈会,未作专题讲演。余夫妇在西雅图极爱其湖山之胜,畅游一星期离去。
余夫妇自离纽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车,便随处浏览。及离西雅图东返,始改乘火车。车行沿太平洋转入群山峻岭中,盘旋曲折,极为胜境。登上车顶厢楼,四旁及楼顶皆为大玻璃窗,眺望四围,更觉心旷神怡。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游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往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车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回环,烟树迷惘,远山遥堤,一一掠窗而过,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带。下午在芝加哥换车,翌晨四时抵水牛城。
四
万荣芳应约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驾车去游尼加拉瀑布。余素爱观瀑,此瀑已早在电影中见过。乃乘汽车直达瀑布之顶,一石铺平坦大场,身倚场边栏杆上,瀑布即在栏杆下。似置身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来城市。因寻瀑布之源,背向直达一湖滨,亦如散步公园中,自然奇险渺无可得矣。
过一桥,入加拿大境,一楼面对瀑布,设餐厅,游客麇集,排队轮候。一桌散,乃克入坐。幸获一桌,正临窗,对岸悬瀑宛在窗前。时已值夜,瀑布上皆遍布五彩灯光,青红绿黄,霎即变色。窃意若移去此诸灯,亦可遥望瀑影,在深黑中轰豗一片,此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赏缤纷电光,亦是一乐。今则两失之,不觉惘然。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转赴加拿大之多伦多。时翁舲雨有一子在此读书,舲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访之,同游市外一中国式园林,闻系前清时一加拿大人游北京归而仿建者。骤入门,见楼前一古松一稚柳并峙,余忽有启悟,乃知此为中国人之匠心布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颇难觅得。于不自然中创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国山川园林名胜皆如是。中国人作画亦如是。西洋人作画,必面临其境,如实描绘,谓之写真。其布置园林亦一仍自然,如旧金山多桧木公园是矣。加以布置,则成尼加拉瀑布。自然与人为显分两境。中国则必融自然入人为,又融人为入自然。使两境如一,乃为上乘。
多伦多大学教授史景成,陪余参观其博物馆之中国部分,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义士来华所收藏之龟甲,及商周钟鼎彝器。并有秦汉砖画陈列两壁,殊为壮观。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及清代之种种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画,及一明墓。搜藏甚富,不亚于在美所见。
在多伦多住宿两宵,即返美,顺道乘轮作千岛之游。海山胜景,顾盼皆是,环行五小时。其南端甚近纽约,倘纽约居民群以此为游览之所,则往返绝非不便,而心胸大开,不啻另是一天地。惜当时纽约居民似游千岛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变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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