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人不聪明,以为只有农民才吃新鲜的东西,而比较讲究的是吃加工过的食品。比如,认定罐头里的苹果,一定比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高级。这样,我们一到阿里,听说没有绿色蔬菜吃,除了脱水菜就是罐头,女兵们简直高兴极了。
说实话,罐头食品刚吃的时候,口味相当不错。特别是水果罐头,最大的优点是可以把天南地北不同节气的果子集中在一起,大饱口福。你可以刚吃了一口河北赵县的雪花梨,马上就塞两腮帮子福建厦门产的名叫妃子笑的红荔枝。喉咙里广西的香蕉还没咽下去,立刻又被陕西的苹果噎得翻白眼……阿里有个优良传统,大伙儿都善待新来的弟兄,好让他们早些适应高原。老同志慷慨地把自己积攒下的水果罐头拿出来大宴我们。我们也就懵懵懂懂地吃了个够。
后来才知道,士兵每个月的罐头定量是一公斤半。军用罐头胖墩墩、圆滚滚,体积庞大,每个净重一公斤。也就是说,每人每月按规定只能领到一筒半罐头。罐头当然不能锯开来,变通的办法是,或者每两个月领一次,一回可得三筒。或是两个人成立个互助组,合在一起领。
起初我们采取的是第二个方案,自由结合,我和果平是一组。领罐头的时候,兴高采烈。你想啊,要是自己一个人,又想要菠萝又想要蜜桃,很容易顾此失彼,留下长久的遗憾。两个人合伙,挑选余地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品种花样就齐全多了。我俩手挽手地领回苹果、香蕉、橘子各一筒,取其南北结合甜酸搭配。摆在桌子上,亮铮铮的一排,好似一列威武的锡兵(注意啊,军用罐头和街面上卖的罐头可不一样,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朴素的白铁皮外衣,像是镀了一层银)。计划一个星期吃一筒,调剂胃口。只是这样算下来,月末就会有一个星期断了粮草。不过,我们都很乐观,心想那是二十多天以后的事了,对于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个遥远的日子。再说那时已临近下个月发罐头的日子,曙光就在前头,等待的滋味也就比较好忍了。
罐头领回来以后,我和果平眼巴巴地看着从属于自己名下的这么多物资,不禁摩拳擦掌,口舌生津。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吃掉一筒吧!
意见高度统一,立即行动起来。看着整齐的三个锡兵,第一个问题是——先吃谁呢?
没想到,我俩分歧甚大。果平想吃苹果,我却对橘子情有独钟。争论的结果,谁也不愿妥协,但也不忍心伤害对方。最后达成协议,折中一下,先吃香蕉罐头。
一截截的断香蕉泡在浑黄的水里,味道尚好,只是形象很不雅,容易使人想起某种排泄物。它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罐头汤不好喝,有一种令人懊恼的泔水味。要知道,水果罐头除了吃固体物,喝汤也是至关重要的享受,甚至比果肉还美味。比如,梨汤可以治咳嗽,橘子汁简直就是玉液琼浆。
吃完香蕉罐头,我俩抹抹嘴,意犹未尽。但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已经提前完成了这个星期的指标,舌头的渴望只好到下个星期的此时才能满足。
我们开始看《卫生员手册》,以抵挡肚子里馋虫的呼唤。半个小时后,果平抬起头,皱着眉对我说,哎呀呀,胃不好受。
我们那时刚学了一点医学知识,果平已经不用老百姓的语言,说是“心口痛”,而是很准确地指着自己的胸骨下方,说胃疼。我吃了一惊说,那可如何是好?我赶紧去找医生吧。要是需要吃药,我这就给你把开水凉上。要是需要针灸呢,我保证给你挑一枚又细又长的新针,一下子就扎进你的穴位……
果平吓得叫起来,说,我的好姐姐呀,你怎么这么狠!就没有什么好一点的治疗方案了吗?
我劝她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哇!
果平忸忸怩怩地说,我这也是个老病根了,在家的时候就常犯的。我奶奶有一个偏方,可不似你的招数这般吓人,又舒服又好吃,一咽下去,药到病除。
我的胃从来没疼过,简直是个铁胃,所以,就格外同情胃难受的人。听说古代的美人西施就是因为得了胃炎,才整天愁眉苦脸地捂着胸口,成了无数人爱怜的对象。果平若是也一直痛下去,就得成了效颦的东施。
我忙说,那是什么药?我们这里可有?
果平的眉梢挑起来,连连说道,有啊。就在你身边,怕你舍不得。
我越发听不明白了,说,我哪里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果平一指还剩两个的锡兵说,就是苹果罐头啊。
我大笑起来,说果平你要是馋得忍不住了,就如实招来,犯不上做出这鬼样子吓我。
果平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不是骗你。我奶奶每年冬天都要在麦仓里藏上一些苹果,都是又大又红一个虫子眼也没有的。我心口一疼,她就从仓里摸出个苹果,在灶里的热灰中焐熟了,用小勺子挖了苹果心喂我,又热乎又香甜,甭管我疼得多厉害,一个熟苹果下肚,立马就不疼了,要多灵有多灵!
我听得发呆,心想偏方治大病,还是有讲究的。我为难地说,果平,只是你奶奶这种焐熟的煳苹果,我们到哪里去找?
不想果平胸有成竹,说你把苹果罐头打开,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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