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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倾诉(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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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没头没尾的信件看得我两眼发疼。我越来越明白了:这是一场无奈的、长长的倾诉,也是武早的临别赠言……

捧读这些时而潦草时而拘谨的文字,我时常陷入深深的费解。更多的还是激动。只要翻起这些信件,拐子四哥和万蕙就不再打扰,连斑虎也不吠一声。我沉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切、迷惘,混乱而又悲凄……

……她坐在一片罂粟花里,太阳快落了,天色和罂粟花混成一色,和她的脸混成一色。那时她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没有回音。想念。那天被一个蓝眼睛迷住,她的下巴像你。本来要在荷兰那个小城多待些日子,因为他们都是捣鼓酒的好手。小城橘红色。地势太洼了,早晚淹死。说这话遭雷击。洼地上的一个天才,人挺别扭。真想扯着你的手一块儿去看那棵丝柏。他和丝柏。你许诺一起去美洲,可惜晚了……美洲,黑人头上的鬈毛啊,像一层豆粒似的在头皮上滚动。笑起来牙齿雪白。我们女儿出生后,要取一个古怪的名字。大国沙文主义,一个人和“秘密报告”,乌塔珀尔的酒窖,神秘的纪念碑,等等。

我克制了。这些疯迷的想法。你原谅吗?我现在关在笼子里。四面都是墙,铁窗,挥拳猛打,溅血。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玩弄着那支针管,盯着我。你是中国人一辈辈眼瞅着坐在莲花托上的那个人。你笑你哭你骂我都喜欢,连梦话我都喜欢。听说偷金子的人训练了一种兔子,让它吃掺了金粉的玉米饼,安然过关。过滤粪便,收回金屑。精明的走私者。那就苦了你,沉甸甸的小胃,金口袋。美女令人注目,带金子是个险活儿。乡下大婶不在乎,皮实。春天容易上火。咱们在过去可没那么多讲究。上了几岁,日子过得谨慎。我认识一个矮小的教授,行动不便,小脸如拳,说话哽噎,亲近领导。我还认识一个虚假的牧师,张口闭口说《圣经》上其实只有两个字:爱国。他布道用鲁南土话,问:“你知道耶稣他娘是谁啵?”众人惊愕,他又自问自答:“圣母——玛利亚!”他见人就说:疯子。那天你不该去教堂。干酒不能掺水。积二十年之经验,现写给你:一、不要吃凉蟹子,二、不要在领导面前赞扬外国,三、不要信美女的话……

与真理背道而驰,荒谬可笑。我手脚皆绑,却难以苟同……我是麋鹿,死于你手。雾霭茫茫两不见。将你折叠起来,揣入口袋。体温甚炽。牢笼纪事。那些家伙狠狠揍我。老宁者,正人君子也,勇敢人士也,可你为什么不学列宁,狠狠回击,阶级斗争?满怀激情,不停犯错,不停检讨。大老婆万蕙,没有性感,心慈面软,做饼一流。你眼巴巴瞅着我受苦,搂着老婆。她在旧社会肯定包了小脚。你有儿子,然而何必自傲。将来我有许多儿子,排队成行,编成童子军。最不喜平庸之酒,最嗜瓜干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谈女人,不言怪力乱神。远离大胡子精。这个年头人人都会嫉妒,且莫名其妙。嫉妒跨越性别,跨越国界。这大概非你所料。灰眼艾克,已经开始。起因是查理夫人送我三个碟子,让我远涉重洋背回来。艾克喋喋不休,想要碟子。东方瓷都。我没答应。总有一天我用三百个碟子压死他。他用外国俚语骂人。破碟子盛了鲜芦笋。灰眼睛一声不吭。鬼子精明。喝了酒,洗了桑拿,得了艾滋病,学了赌场诀。赌场上人人文质彬彬,系着领带蝴蝶结。古怪的鬼子脸色通红,老年斑不少,挽着妻子,惹人火起。我们之间说说而已,不必暴露东方人的褊狭。一对挚友,无话不谈,无谎不撒。我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满腔热情无人可比。还有酒量,不一而足。我们是崭新的漫游派。你把该信藏好,相机交与。她看了会激动。不过我知道,有些话她是羞于启齿的——我们亲热时说了多少妙词儿,那就不是你该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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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武早,这些信与其说是写给我和象兰的,还不如说是在自说自话。他处于亢奋状态,无法停止。我把这些信件小心地按原来的顺序放好,读时留心上面的标号。我想从挎包里发现其他东西,后来找出了一瓶法国香水、一支名牌钢笔。这都是给她准备的?一些印得很精致的国外酒标,如法国的胡龙丁娘麝香葡萄酒、马尔吴瓦西葡萄酒、索当葡萄酒,西班牙的塞尔葡萄酒,意大利拉可利马克里士提葡萄酒……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

他一再描述的那片罂粟使人信以为真……那个黄昏肯定是存在的。我能够想象出坐在罂粟花中的那个少女。真是悲惨。

……我必须告诉你林泉的秘密。你如果不是一个精神病人,那就无论如何不会把林泉称作医院。它其实是一个奇怪的机构……这里有些阴险毒辣的家伙,一律身穿白衣,神色诡秘,手段阴毒。我相信他们掌握了世界上某些神秘的仪器,日夜探测。他们把电极接通,让我昏昏欲睡。昏睡中有人轻轻询问,击掌,触摸,触及下体。他们的手滑润冰凉:就像一条蛇从肚子上爬过。女人是一条鱼,有黏糊糊的肚脐。有人对在耳边唱歌,说了什么难以追究。有一个胖子,这从走路的声音即可判断:慢吞吞,沉重,夯地。我那间屋子是水泥地板,后来又换成了木头地板。他走进来,我能感觉到这个人。他站在那儿,空气冷凝。所有人都要听他指挥。百分之百的官吏,百分之百的短裤……脱掉了,听诊器按在上面。凉得像冰。其中有位女士,美如天使。救星,小手。按我的肋骨,一下一下,好像在数多少根肋骨。折磨无始无终。每一天都刻在床边。我数了数,床边有二百三十条印痕。一年将过。我还没有看到外面的麦地呢,我要死了。

麦地。他们不让我看麦地。麦子长到膝盖那么高,人就可以匍匐在里面干点什么。泥土在春天里有香味。我背过一首诗,让刽子手吃惊不小。他们低估了我。眨动又小又黄的眼珠,还想传授什么至理名言。这些幻想狂、暴动者、叛徒、有怪癖的人。他们连酿酒的人都不放过。我有时怀疑这是被买通了,正把我身上的什么取走了。一些心狠手辣的家伙正做人体器官生意。我的某个器官可能已被取走。想到这里全身冷汗。朋友,你如何救我,即便有朝一日出来,也是一副残缺不全的肢体了。缺一个肾脏或……求告无门,没有证据。身上疤痕累累,很早以前的磕伤,刀伤,皆混一起。我缝过好几处,有的针眼儿发红、发紫。能做透视就好了,不过这也很难。阴谋。手脚浮肿。穿白衣服的家伙骗人,说我肥胖,这么高级的享受,必胖无疑;这么久没有接触女人,必胖无疑。我极力争辩,说多少女人,她们穿白衣服。她们笑了,说不算不算。

所有心怀叵测的人都有个记号。你只要见了这样的人,千万要躲着。一是下唇耷拉者,二是红睛人——注意,不是红眼,是红睛。如果下唇用力往下耷拉着,对不起,远远躲开好了。红睛如火,瞳仁里烧,那是妖物。嗯,我拥有某种预感。那些白衣服,女人,诱惑。她们离得很近,那时我赤身裸体,任其捉弄。她们佯装多情,引诱我吐出心中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是背叛,祖国将招致重大损失。朋友,艾克,一一提防。我在他家过夜,他把最好的顶楼给我住,说上面有个窗户,可望星星月亮。我想领略一下洋人情趣,整夜仰脸。乱糟糟漆黑一团。总之糟糕至极,如此而已。她一个劲说:你必须讲清楚。我讲清楚了。你都写在纸上。我写纸上了。她让我再想。我再想。想起来了:吃一种乌黑的颗粒,黏稠,有腥味。鱼子酱。她咂一下嘴,帮我品尝。一沓沓纸,表格,填写不完。我骂人了……那些家伙恼了。他们怀恨在心。所有不幸从这里开始。可是我敢发誓,如此而已……

她极可能受到挑拨。可是你知道我忠贞不贰。我与你共赴明天。那些头顶微秃的人,叼着高级香烟的人,衣服上别着钢笔的人,时不时看表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信任。时到今日,他们已不惜血本。

我酿酒,我滴血。我血管里的血越来越少,越来越稠。人已耗干。最后还要骂一句白痴,送到林泉。他们拿着玻璃针管,噼噼啪啪,打碎药瓶封口。故意做得帅气,为了吓我。当然害怕。注射吧。王八蛋忘乎所以,大权在握。他们像宰猪一样按住我,不管我怎样嚎叫。我想用震耳欲聋的嚎叫把他们吓跑,可是没成。他们还是用力地按,把我的屁股都按紫了。我迷迷糊糊过去了。他们在实施一个险恶的计划,我很快就成了一个真疯子、精神病患者、傻子呆子、一个堕落者、一个性无能者,最后再变成一个——叛徒。

背叛一切,孤苦伶仃,身负背囊。山区荒漠,北溟之东。我在无边地游荡……身残志坚,形单影只,如此结局。我什么都能丢下,可就是舍不下你。你是在冬天的被窝里暖我手脚心窝的人,你是让我变得斗志昂扬战无不胜的人。你头发一披就是黑夜,两手一搂就吃无花果。你周身上下散发丁香味儿,嘴对嘴灌满了白兰地。你一推一拥就像八月里的海浪,把我葬在了幸福的海底……浑身是宝的你,什么也比不上你,谁也代替不了你,怎么也忘不了你,下辈子还得要你,一睁眼全都是你!我这辈子寻你找你,背起背囊,地老天荒。身后遍地黄金,眼前访贫问苦。踏遍四野走啊走啊,我的挚友,一口气登上高原,夜夜朗读,天天酿酒。

今夜风高月黑,你又和哪个小子呆在一起?最好的男人哪,如你所言:胸口像火焰,眼睛像钻石,屁股像猞猁,两腿像石桩!你说说吧,他又是怎样的猪猡?

你可以把我的信扔进垃圾桶。不过朋友,我再也不听你的劝告。你不让我牢骚,不让我议论时局,不让我惹恼朋友。你说的那种百年一遇的开明,压根就没有。诚然,嘲讽极其危险,刀口不可舔血。口出狂言者,杀无赦。顶多留个活口,苟延残喘,备受折磨,了此一生。古法更绝,干脆把那玩艺儿割去。

我在铁笼里度过春夏秋冬。朋友,你妻儿俱全,浪到北海也有个拐腿老头陪伴,有馋人的瓜干烈酒。我呢,只在此地穷待,且有暗杀之凶。那个秃顶老头最为奸雄,手段残忍,是个魔王。如果把这家伙调去当刽子手,会得年终奖。这家伙干得漂亮,一按电钮人就昏过去。他上来解我的带子,动动这儿动动那儿,像故意胳肢,弄得我嘻嘻笑。那时我一点儿也不恨他,虽然仇深似海。他用一种古怪的方法把我的恨稀释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一帮又一帮参观的人。我真有这么高的观赏价值?来的都是男女大学生,站在一旁,边问边记,摸摸按按,揭开床单,即便女的也不害臊。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数九寒天还穿裙子。难道你穿了狗皮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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