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子偶尔要拉我去一个画廊。它隶属于那个公司,马光和娄萌也少不了参与。因为岳父的书画也挂进去两张,所以这个画廊得到了他和他们那一帮老人的大力支持,也成为梅子喜欢的一个地方。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有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盼一场雪。天阴着,但是没有情况。那种晦暗的天气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马光因为画廊的事似乎有了新的理由,时不时地来这儿一趟,不过他很少谈绘画,因为压根儿就不懂。他告诉,他原来估计得不足——原以为只是一件雅事,是做做样子而已,同时可以与艺术家有点来往,商场上也需要用画打通关节——谁知道这直接就是一笔大买卖!“你可能不明白,只要橡树路上的老头们把字画往这儿一摆,肯掏钱的还真不少。”
我真的不明白。
“是这样,”马光从基本原理讲起,“那些需要老头子们办事的人直接送钱是不行的,那就是行贿;再说老同志也根本不会要的。买他们的作品总可以了吧?他们的东西标价不低,再高也买——你敢卖我就敢买,就这样把价钱炒上去了,最后两边都高兴……”
我听明白了:“这不等于是一种‘洗钱’的方法吗?”
马光拍拍我的肩膀:“还行,反应不慢。这下子你知道画廊的妙处了吧?告诉你,娄萌这娘们儿一点都不笨。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想帮帮老头子们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大了!唉,不过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告诉我有一天画廊里去了两个年轻人,一律戴着黑眼镜和黑皮手套,所谓这个城市里新兴的“飞车族”。“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惹不起!”马光说他当时赶紧把他们让到里屋,给他们端上咖啡,好好招待一番。“刚开始还以为他们要来骗几张画,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原来是冲着我们那个年轻女店员来的。那个小不点儿你见过,”马光用手比画着。
我想起其中的一个女店员很漂亮,长得过于娇小,一双眼睛奇怪地往上吊着,让人看了很难忘记。“坏就坏在她那一双眼睛上。消息传得飞快,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两个恶棍……他们毫无廉耻地把我的咖啡杯子往边上推了推,说:‘有话直说,我们就是冲着她来的。’我一听恨不得给他们一拳,但还是咬咬牙忍了。他们说,‘我们的条件很优厚,怎么样伙计?让一让吧!’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说这是我们的雇员,我们通过劳动介绍所,手续也是完备的……飞车族说:‘你得了吧,你那一套我们还不知道?俗话说见了面分一半嘛!你该懂点礼貌……’”
马光说当时他真想抓起咖啡杯砸到他们脸上。他一直忍着。“他们要把那个小姑娘劫走。就在下边,他们有个歌厅,就是西边大街上从东数第二个挂满了彩灯的地方。他们恬着脸嚷叫:‘换一换吧,她在你这儿是旧的,到了我们那儿就是新的了,买卖人鬼精明,都是在场面上混的,吃喝不分家……’说着还硬往我嘴里塞了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给我点上。我把香烟取下扔在一旁……他们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以后就来领人了!’……”
马光说那天直到摩托的轰鸣声消失了,他才想起去商量一下那个小女店员。他本来有点担心,担心说出这句话之后她会“哇”一声哭出来。谁知道他刚试着说出半句,女店员就笑嘻嘻地看着他,还问:“这是真的吗?”
马光说当时他懊丧极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知道不必再挽留了……就这样,两天之后那些家伙来甩下一沓票子,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就走了。马光说那一天他把票子远远掷过去,飞车族哈哈大笑:“一个蛮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阳痿……”那个小姑娘就在两个人中间扭扭捏捏,回头看了看,尽量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两个家伙扳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像兄妹仨似的,踏踏踏走下楼梯……马光说到这儿长长叹息:
“从那时起,我们的画廊就冷清了不少。当然我们又重新雇了一个。现在雇人特别难,稍微上点样子的女孩和小伙子在这一溜大街上很快都派了用场。你要找一个像样的可真难。我们现在找到的是一个镶了金牙的老处女,是刚刚从机关上辞职的。哪儿都好,就是太懒,有时能一整天坐在那儿不动一动,顾客来了她都不站一下;而且一闲下来就缠着我们讲这讲那,都是一些天方夜谭。实际上她比所有过来人都开放得多,讲起她原来那个机关上的顶头上司就没个完,数叨那个老处长的种种毛病,‘他喘气就像牛一样,’最后还加上一句:‘他的身体可真好啊!’……一说起自己的婚姻就慷慨陈词,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结婚的女子当中,只有她的理由最为充分。为什么?就因为她与原来一个副部长的孩子谈过恋爱——他们谈得那个缠绵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互相之间滚烫烫的信件来往了足有两大箱子——可是这种‘光说不练’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呢?在那个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春天里,有一天她到他们家去了,她热恋中的人不在,只有副部长一个人在家。在她心目中他早就是自己的公爹了。她说:‘我向他问好,手里提着好吃的东西,一下举起来——这是晚辈的一片孝心哪。哪有这样的长辈,拍拍打打,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孩子。可是啊,他的手伸这儿伸那儿,就这样,有了这么一场,我还怎么有脸见我的那一位啊……我苦熬到现在,也算是问心无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了她,我们的画廊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硬的心,不知该怎么解雇她。一看她喋喋不休的嘴和闪闪发光的几颗金牙,我就觉得那个画廊是个晦气地方!”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看也是。”
我问了岳父的作品行情,马光说“蛮好”:“已经卖掉五张了,价钱都不低。本来可以卖得更好,可惜你岳父这个人太厚道……”
“什么意思?”
“是这样,他把自己那些老朋友老同事闲了没事描画的东西都搬来了,这会冲击画廊生意的……最可笑的是他把凯平他老爸也领了来,现身说法,让那个家伙也学着描上两笔……”
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干了这行?”
“想干吧,干不成了——两只手老要哆嗦,可能害了什么大病。”
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我想那不是美尼尔综合征,就是中风之类的毛病。这很不幸。凯平没有说过,可能也不一定知道。但我一想起这个老人哆嗦着一路去寻帆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我想什么时候真的应该去看看老人。
2
我不到岳父家去,岳母就经常来了。她一来就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劝她停一会儿,她好像干得更起劲儿了。她是疼惜梅子,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声的指责。她觉得女儿太亏了。现实的情况是,梅子在外边上班养活我,而我一天天只是这么闲逛。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长叹:怎么办呢?一个中年人天天晃来晃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这也的确是个逼到眼前的问题。
最让我高兴的时候就是小鹿领着小阿苔来了。他们热恋的状态、青春的气息,都在感染我。这不能不引起我诸多回忆。在大学里我曾像一个刚刚放飞的鸟儿,那种愉悦和亢奋心情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激动和神往……他们两个手扯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蹦跳,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会儿还一定要手扯手。小鹿毫无羞涩地亲着小阿苔,小阿苔要吻他的时候却要用力跷起双脚。一会儿小鹿就把小阿苔抱在怀里,有一次甚至还把她搁在了写字台上。这样搬上拿下像取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小阿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品,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有生命的玩具。她几乎没有一点忧愁,不会生气,从来都不曾沉着脸。黝黑的面庞,紧绷的皮肤,像描出来的生气勃勃的眉梢,还有那双分得很开的大眼睛——梅子在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过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比小阿苔成熟得多。
他们在那儿商量给我取一个外号,一口气取了十几个,仍不如意,后来就说算了算了。他们又建议我在屋里养一盆花:“看,爸爸妈妈那儿有多少花,你们一盆也没有!”
我告诉他们原来有的,就因为太忙了,经常不在家,它们就死了。
小鹿提起当年我们养的小狗丽丽,眉飞色舞——悲痛业已淡化,这时剩下的只有愉快的回忆。
小阿苔说:“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一定会抱着好好亲它。”
想象一下那个毛茸茸的小嘴巴印在她嘴巴上的样子,会是最有趣的事情。她和小狗丽丽接吻的那个镜头实际上可以囊括和折射人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真好。
小阿苔直接称呼我为“大哥”,脆生生的“大哥大哥”的声音从这间屋里追到那间屋里,问这问那,问读过的书、走过的地方和听过的故事。好像她小小的脑瓜里有永远装不满的空间。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出国的问题,说:“我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回来,”说着看一眼小鹿,“不过得我们一块儿才行。”
小鹿说:“那当然了。听说我们有好几个队友在国外定居了。”小鹿说得很随便,像谈一件很小的事情。
我告诉他:在那儿居住应该看自己合适不合适。我总觉得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还是留在他们身边现实一点儿;而且你们走了,我和梅子也会想念呢。
小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算了吧,也不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呀!”
我默然了。在他们看来手足之情父母之情都是“鸡毛蒜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幸福。这就是新的一代。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好像他们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别人偿还,而且没完没了。他们耗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又接上耗别人的,最后拔腿一走也就算完结了。
小阿苔甚至不解地问我:你前些年到国外去过,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
我反问:“梅子和小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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