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兄弟!当他面临如此厄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这让我感动,又使我承受着难言的沉重。我似乎预感到一个不祥的结局,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明白,荷荷被这种病缠上,庆连的下半生就算跌进了深渊。她的家里人显然想甩开一个巨大的包袱,将一个病重的人送到这里,然后即不再过问。荷荷住在小厢房里,庆连母亲夜里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随时都会发出尖叫,那时庆连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门去——一会儿庆连母亲就会退出来,坐在中间屋里唉声叹气。尖叫声终于没了,四处突然变得死一样沉寂……这样的日子让人坐卧不安,心惊肉跳。后来庆连告诉我:荷荷夜里正睡着,不知怎么就一个冷颤跳起来,然后再也不睡了——她睁大两眼盯住屋角,飞快地往后退缩、退缩,一会儿就将所有的衣服都挣下来,赤条条地跳着叫着,直到泪水满颊……这时候庆连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抚摸安慰,直到一个钟头之后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倒在炕上,半睡半醒。庆连这时候要一直坐在旁边,生怕她再次惊厥……就这样,因为极其缺乏睡眠,庆连两眼熬红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不知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谁揍了一顿。
荷荷有时会尖叫躁动几天,胡乱扔东西……他们对她又劝又哄,只为了让她吃药。她却极为狡猾,那双美丽的眼睛盯得人心上发颤。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药的假动作,却把那些药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连几天不睡却毫无困意,话语滔滔,扯东道西,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她谈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国人、大鸟。关于大鸟的话题让我阵阵惊讶:它在这儿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有时具体而清晰,有时又虚无缥缈……
她偶尔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走进我的房间,长长的眼角四下瞥着,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落魄的仙女。庆连紧跟其后,不断地将她的衣服整好。她乱施脂粉,敞着衣怀,露出一对洁白的乳房。她在庆连撩起衣服遮掩时发出痛快的大笑,一转身又袒露了后背——在左肩下边一点,有一个“鸟儿”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显露或夸耀它。
我隐下了阵阵惊讶。我在想她不停地说到的“大鸟”,与这个文身的关系——这大概不会是一种巧合。我问庆连:“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后背有这个文身的?”庆连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时候……”
他像做过了一件丑事、像检讨犯罪那样,一点点吐露了两人间的一些隐秘。他最终把我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兄长,不再隐瞒事情了。
原来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来的时候,她的病已经重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实庆连与她只是口头订婚,两家之间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更没有其他实际内容——荷荷刚离开时庆连去探望“岳母”,对方爱搭不理的。庆连那时发现荷荷家已经明显地变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墙垒了漂亮的石基,屋子里的家具一色全新。对比之下,他越发觉得自己太穷了。也就是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拼命去煤场做活。有几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结果只一次见到了从外地归来的她——她招待他吃了丰盛的一餐,临别的时候出个主意,让他也出来找个差事——可是庆连怎么会扔下母亲呢?还有地——那无论如何是不能荒的。
庆连没有走开,荷荷倒回来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来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离开,然后又返回——她有时跑到城里,有时回到娘家——她的家里人就会再次将她送到这里。庆连和母亲眼瞅着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个大夫看一看,谁知一去就回不来了。大夫说她病成这样只有马上住院,起码要住上两个月。“谁陪她?你是她男人吧?”庆连“嗯”一声,点点头。就这样,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连陪伴她治疗了两个月。荷荷必须让他陪在身边,他一离开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极了也恐惧极了,更有无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惊恐和羞涩之中,与她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个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详——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看着他,然后拉紧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经多次见过了她的身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可是只有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才真正地拥有了她。
他们在林泉度过了一生的蜜月。
而后荷荷再也离不开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门,她就要喊叫。庆连告诉我:荷荷没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没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反正觉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亲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样都是正常的……他这样说着,我听了却很难过。我明白了,他在内心里已将其与自己结为一体。他说,为了不让她在半夜里突然惊叫,有时要一整夜地搂紧——“只要我搂紧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总是搂紧啊!”“我……就搂紧她……日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庆连母亲也有同样的期待,老人觉得荷荷肯定会治愈的,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银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这孩儿好起来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烧纸上香,还摆了一些水果和糕点,不停地作揖祷告——这样几次我才明白,心里大吃了一惊:老人祈求的是一只大鸟!她在说:大鸟啊,咱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就饶了我家孩儿吧!我家孩儿是个苦命的娃儿,她还要生孩子过日子呢,庄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难,大鸟你千万行行好,饶过俺这苦命的孩儿吧……老人一开始偷着祷告,后来就不再瞒我。桌上,有了一只大鸟的牌位。
我问庆连:“你也信这个吗?”
“我……说不好。妈妈说她肯定是被大鸟附体了……”
“‘附体’是怎么回事?”
“就是被这样的精灵缠住了。过去在村里是常见的事儿,有狐狸精黄狼精,它们专门缠村里的女人。没有办法,那会儿只好找串乡的法师来赶走它们。如今再也没有法师了,村里人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当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带的女人被精灵纠缠一类事,真的是经常发生的,这只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不知道。问题是对这种现象我们当代科学还是给不出一种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尽管如此,我还是存疑。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渐消逝,各种野物没有了存身之所,能够纠缠村民的精灵几近绝迹。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庆连日夜和荷荷在一起,应该是最有可能洞悉隐秘的人。我怀疑他出于许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隐瞒了什么。但我没法问得再多了,因为这其中必然会涉及男人的尊严和禁忌。可最后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难得睡下的时候,断断续续说出一些惊人的细节。
2
一般来说,那是一只淫荡的大鸟。关于它的各种事情讲得多了,渐渐让人不再怀疑这一点:它既是真实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恶的,甚至还具有某种神奇。它成为一个当代传奇也并非没有可能。不过这只大鸟总有一天会因为恶贯满盈而遭到严厉惩罚。想想看,当它抓紧了自己的猎获物飞到天上时,可怜的村姑们在地上生活惯了,一离了地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它们也就恣意玩弄起来。传说中,大鸟即便在天上飞翔时也不停地干那种事,这实在有些耸人听闻。可这又是不能怀疑的事实——它出于当事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为外人道的、羞于启齿的事,受害者只有面对至亲才会吐露一点点。
大鸟把她们携到空中,任意飞翔,忽然冲上云霄,忽然钻进深谷,在高空里盘旋一阵,又找个地方落下来。这只大鸟会找来许多大鸟,它们的大窝随处都有,最大的窝当然在岛上,她们被劫到那里就得打谱过上一阵子,就得做好经历各种怪事的准备。大鸟吞食的是人间见都没见的古怪吃物,行为自然也稀奇到了极点。它们让姑娘们像鸟类一样生活,而那是怎样特异的习惯哪!不停地扑打翅膀、叫唤、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裤,还得露着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鸟那样排成长串……反正所有丢人现眼的阵仗都摆出来了,这儿是人家鸟的世界,人家的王国,一切也就由不得不听。大鸟一冲到天上就变得更没品行了,花花样儿多到让人吃惊。想想看,村里姑娘上了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会儿又能怎样?她们吓得身子抖瑟着,它们也就尽情戏耍起来。
从来没听说如此淫荡的家伙,一个个秃头郎唧的,嬉皮笑脸,不停不歇地干那事儿。这就像喝水吃饭,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气似的,噎得直打嗝儿,擦擦嘴巴还是仰脖儿大喝。她们在心里骂:“真、真不是人啊!”骂过了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人嘛。
大鸟故意伸出海蛤舌头一样长的东西吓唬她们,伸手捉住她们时就发出“吼、吼”的叫声,就像荒野里貉的叫声。她们后来一听到这种叫声就全身发抖。大鸟玩累了就愿装出老人的样子——准确点说是显出十足的老态,因为它们当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纪了——眯着眼跟她们说话,问她们一些家长里短,慈祥地抚摸她们的手、脸和脖子,不再亲嘴巴,只亲额头,然后又是连声咳嗽。那一只只鸡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们的头发摸了又摸,摸着摸着就沉入了梦乡。它们打呼噜的声音和老人完全一样,“呼吐——呼吐——咳!”还有一个习惯也和老人一样,就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尽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是她们老辈没见过的,她们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会儿它们就变得淫荡了,两手也不再老实了,胡乱折腾起她们来,直到把她们折腾得吱哇乱叫。它们这些鸟儿的脾性也不一样,有的就喜欢听她们这样乱叫,有的一听就呵斥说:“别大惊小怪!好生受着!这又不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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