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又怯怯地问:“叔,往哪儿摆?”
我说:“当然都摆书架上!”
“天天都得擦么?”
问得我也愣了愣。
我一赌气将四个奖杯捧到阳台上,摆在杂物柜上……
在我自己的家里并无人为我的获奖喝彩。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总显得格外谦虚的缘故。
我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写小说的人,从一九八五年就开始非常冷静了。如果有人竟指责我也曾张狂过,那肯定是胡说八道。因为,早在一九八五年,从《世界之窗》上,我读到过一篇法国当代的一百项社会调查。第七十九项使我知道——在法国这一个具有过世界意义的文学辉煌的国家,仅有百分之五的父母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作家,括号内五个阐明前提的字是——畅销书作家……
那一期《世界之窗》我仍保留着,只不过再也没翻过。
从那时起我就冷静地知道,小说在中国必会和在法国一样。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目前而言,其实比在法国的境况要好得多!
我几乎曾对我的每一位同行讲到过法国那“第七十九项”调查。但是以后十几年来我仍孜孜不倦地写着,我的大多数同行们也是。
最近在北京某几所中学里的调查表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学生和高中生的最大人生志愿是想当资本家。想当作家的不足百分之一,而且多数是女生。
我的儿子倒并不想当资本家,但是也坚决地不想当作家。不知为什么他想当一名烹饪大师。对此我简直不知该如何表态,因为我更爱吃粗茶淡饭。
一天夜里我失眠,自己也不知是受一种什么心理的促使就走到了阳台上。望着那一溜儿四个奖杯,我觉得我的目光肯定是既含情脉脉又愧疚种种,如同望着既难终成眷属又难移情别爱的女子。
这时我就想起了马五哥和尕豆妹的故事,想起了其中的一句“花儿”:
马五哥死也偏爱尕豆妹,
爱得个搭赔上血来……
在中国,除了特例,文学的奖金一向是较低的。文学的获奖证书一向是较普通的一种。文学一向是没有奖杯的,有也常是景泰蓝瓶子。《中篇小说选刊》的奖杯,在当年不啻是一个“创举”。
我的写作,并不一向为获奖。
但我实话实说——每一份获奖证书,每一次获奖,对我都是一种鞭策,一种勉励,还是一种欣慰。真的。尽管我的获奖证书都收在壁橱里,奖杯摆在阳台上。我承认我是一个需要勉励和鞭策的人。我承认我是一个希望体会到欣慰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人。
我对自己也很清醒——由于接触的社会面芜杂广泛,时有引发创作冲动的人和事撞入思维,故我比较勤奋;由于爱好甚少,天性不喜玩乐,亦不喜交结,故我写的比较多些;由于写的比较多些,由于持之以恒,故拥有了较固定的读者群;由于活得并不潇洒,也就不敢“玩文学”,也就被归为较严肃的作家一类,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就整体创作水准而言,我觉得自己从未达到过最佳阶段,从未进入过最佳状态,正如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从未达到过最佳阶段,从未进入过最佳状态。这也许正是我和我的许多同行孜孜不倦的原因吧?
仅今年一月至六月,我便撕毁了三部长篇的最初几章,约十余万字。类似的构思往往成了同行们听听罢了的“口头文学”。
我所想写的往往是最好不写的。
我所写的往往是许多同行都在写的。
我常郑重地标榜我坚持现实主义,可连我也不得不开始将现实主义荒诞化、魔幻化。“逼上梁山”常使我备觉内心不是滋味儿……
忽然我发现老母亲、妻子、儿子、小芳都在向我探头探脑。由于我开亮了灯,在阳台上发呆,他们对我半夜三更的古怪行径困惑而不安了……
妻柔声问:“想找胶水儿粘那奖杯是吗?”
于是儿子告诉我胶水在哪儿。
于是小芳告诉我安眠药在哪儿。
而老母亲说:“睡吧,不兴这样,搞得全家人心惶惶的……”
我知道——妻子、儿子、老母亲,包括小芳,内心里其实都是那么的体恤我,都希望我别再写了……
而写成了我的最严重的“毛病”,成了我永远也戒不了的一支“烟”了!哪一天我戒了烟,也还是戒不了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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