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判断力欠缺以外,在阻挡高成就者获得名声方面,发挥得毫不逊色的还有嫉妒。从一开始,甚至对于最低一级的成就,嫉妒从一开始就阻挠有所成就的人获得名声,那种不屈不挠的气概贯彻始终,永不言败。这因此使原本就已是阴险、恶毒的世道人生更平添了不少险恶。阿里奥斯图的形容是相当正确的:
这一阴暗、忧郁更甚于明亮、喜悦的人生
却是充满着嫉妒。
也就是说,平庸之辈秘密和非正式地联合起来,这种拧成一股绳的心意就是嫉妒;这种同心协力遍布各行各业,到处都可见其踪影。人们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个别出类拔萃的人。也就是说,人们不会愿意在其发挥作用的范围内听说或者容忍这样出色的个人。相反,“如果有人要在我们当中出类拔萃,那他就到别处出类拔萃好了”(爱尔维修语)。这样,除了优秀的东西难得一见和知音难寻以外,现在还得再加上这种万众一心齐发挥的嫉妒:这一嫉妒誓要压制一切秀木、奇葩,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务必把它们连根拔掉而后快。
对于别人所作出的成就,有着两种行为态度:要么自己也做出成就,要么就是不承认有人做出了这些成就。而后一种方式由于更加便利,所以人们通常更为乐于使用。
因此,一旦有人在某一学科显现出杰出的才华,那这一学科里的所有平庸之士就会一齐动手把这种才能掩盖起来,夺走能让这杰出才能曝光和展现的机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挠人们了解这些东西,就像这种才华是对他们的肤浅、无能、马虎、潦草的某种背叛和指责似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一整套掩藏、压制才能的办法在一长时间里颇为有效,而这只是因为天才把自己的作品献给人们的时候,怀着赤子之诚,满以为这些人会享受自己的杰作——这样的天才却是偏偏最无力对付那些心怀叵测、手段老辣的卑劣家伙。要知道,这些家伙在庸俗的方面却是极为到家。事实上,这位天才甚至一刻都不曾想到,当然更加不会明白,人们会使出这些招数。在挨上当头一棒以后,懵然、失措的他还会怀疑起自己的作品呢。这样,他对自己都糊涂了。要不是他擦亮眼睛,看清楚那些毫无价值的人及其勾当,他还可能会放弃努力呢。要得到这方面的例子,我们用不着从刚刚过去或者已经远逝的年代找出具体的例子,我们只需看一看德国的音乐家如何深怀嫉妒,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拒绝承认伟大的罗西尼[12]所作出的成就。在一次大型、隆重的男声合唱集会里,我就亲眼目睹了人们和着罗西尼不朽的DiTantiPalpiti旋律,讽刺性地唱出菜牌里的菜名。多么无能的嫉妒!庸常的字词被罗西尼的旋律压过和吞没了。所以,尽管嫉妒当道,罗西尼的奇妙旋律照样传遍了全球,让每一个听者顿感神清气爽——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无尽的将来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看到当一个名叫马绍尔·荷尔[13]的人让人发现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某些成绩以后,德国的医学人员,尤其是医学的批评家简直就是怒发冲冠。嫉妒是表明有所欠缺的确切标志;如果是针对别人做出的成就而嫉妒,那就表明自己在这方面无所建树。人们对作出贡献的人的嫉妒态度,由杰出的巴尔塔扎尔·格拉西安[14]在其著作中的一个篇幅很长的寓言里作了很好的描述。寓言的题目是《炫耀的人》。在这篇寓言故事里,所有的鸟儿对孔雀长有美丽的羽毛而忿忿不平,并一致联合起来对付它。喜鹊说,“只要我们能够阻止那该死的孔雀开屏,它还有什么美可言?大家都看不见,那美不就等于没有了吗?”等等。据此,谦虚的美德纯粹就是为防范嫉妒而发明出来的武器。至于无论任何时候,只有欺世盗名者才会要求别人谦虚,而看到有出色才能的人自谦又是满心欢喜——这我在《论文学》一文已经详尽讨论过了。歌德的这一名言很多人并不喜欢,亦即“只有欺世盗名者才是谦虚的”。塞万提斯也早就表达过这一意见。他在《诗坛游记》的附录中给予文学家这一忠告:“每一个诗人,只要写出的诗行显示出自己就是一个诗人,那他就要看重自己,并坚信这一俗语:认为自己是无赖的人,确实就是一个无赖。”在莎士比亚的许多十四行诗中——只有在这些诗作中莎翁才可以谈论自己——莎翁充满自信、异常坦白地宣称自己所写的东西是永垂不朽的。莎翁著作的当代编辑人柯利尔在为莎翁的十四行诗所写的序言中这样说:“在许多莎翁的诗作中,可以看到诗人自信的明显迹象,他对这些诗作能够永存深信不疑。诗人在这方面的意见是始终如一的。他从不讳言自己的看法。或许从古至今,还不曾有过一位写出如此大量作品的作者是像他这样频繁和强烈地表示出自己的这一坚定信念:对于他所写出的这些文学作品,这一世界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任其煙没的。”
嫉妒之人为了贬低好的东西而常用的招数,就是不顾颜面、肆无忌惮地称颂拙劣的东西——而这说到底也就是贬低好东西的另一面——因为一旦拙劣的货色被奉为圭臬,优秀之作也就失势了。所以,这一伎俩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发挥作用,尤其这一手段大规模采用的话。但到最后,清算的日子还是要到来。劣作虽曾获得为时短暂的名声,但现在,那些下作的吹捧者却要付出永远失去信誉的代价。正因为这样,那些吹捧者都很乐意藏匿起自己的真实名字。
由于直接贬损、批评杰出的作品会遭受上述同样的危险——虽然这危险距己更远一点——所以,许多人就不会傻乎乎至下定决心采用这一方法。所以,当杰出之作露面的时候,最初的结果经常就只是同行们鸦雀无声,就像鸦雀看到了孔雀开屏。那些受到了屈辱的竞争者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人们全都闭上了嘴巴,恰似早有安排。这也就是塞尼加所说的“嫉妒者的沉默”。如果作品面对的最直接的公众纯粹就是作者的同行和竞争者,例如,在高级的学术研究领域里就是这样的情形,而更大的公众群因而只是通过上述直接的公众、间接地行使选举权,而不是自己去进行调查研究,那么,那些直接的公众只要蓄意保持阴险、狡猾的沉默,就足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种沉默的技术用语就是“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就算那种“嫉妒者的沉默”终于被赞扬之声所打破,那种主持了公道的赞扬声也甚少不是带有自私的意图。
许多人也好,一个人也罢,
能够给予别人承认,
也不过是要显示一下,
承认者的本事和所能。
——歌德:《郁闷集》
也就是说,人们如果让与己相同或者相关学问领域的人得到名声,那说到底就等于剥夺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名声;赞扬别人只能以自己的名声为代价。所以,人本身的确就不会是愿意称颂别人,而是感兴趣和喜欢责备、诽议别人,因为这样做就是间接赞扬了自己。而如果人们发出了颂扬声,那就肯定是出于别的其他动机和考虑。既然在这里我指的不是同伙之间的无耻吹吹拍拍,那么,在此起作用的个人考虑就是:除了自己做出成就以外,仅次一级的能力就是正确评估和承认别人所作出的成就——根据赫西奥德[15]和马基雅维利所列出的三级头脑能力(参阅我的《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2)。谁要是放弃了幻想,不再声称自己拥有第一级的能力,就会很乐意抓住机会,展示第二级的。人们所作出的重大成就之所以有确切把握能够最终获得别人的承认,其理由几乎全在这里。同样是因为这一缘故,一旦某一作品的巨大价值得到了承认,一旦这一作品从此不再是寂寂无名和遭到否定,人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表示赞叹和尊敬,因为人们对色诺芬[16]所说的这一道理是有所意识的:“要认出智者,自己首先就必须是智者。”他们承认别人就可以为自己沾上荣耀。所以,既然人们已经无法染指杰出的成就,现在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快得到那仅次于原创性的、仅次于他们已是无法企及的东西,亦即表现出有正确鉴赏成就的能力。因此,在此发生的情形就像一支被击溃了的军队:原先个个唯恐不是冲锋在前,现在大家只恨自己逃跑得太慢。也就是说,现在人们争先恐后赞许那已获得了承认的非凡作品,同样是因为人们毕竟是明白我在上一节已经探讨过的同气相通、物以类聚的原理,虽然人们通常向自己隐瞒起这一点。这样,赞叹非凡作品的人,其思维方式和对事情的看法就似乎与那非凡作品的作者相类似了。起码,这样做能够为自己的趣味保全了颜面,而这现在已是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由此可以轻易看出:虽然获得名声是很难,但名声一旦到手,要保存这一名声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同样,垂手可得的名声,其失去也是转眼间的事情——这在拉丁成语中叫做“来得快,去得也快”。其中的道理是明摆着的:某一成就的价值能为常人所轻易认识并为竞争同行对手所愿意承认,那做出这一成就的能力就不会比常人和同行的能力高得了多少,因为“每人只会称颂自己有望和期望达到的成就”。再者,由于同气相通原理的作用——这一原理我已多次提及——迅速冒起的名声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信号:也就是说,这一名声就是大众所给予的直接赞许。这一大众的赞许意味着什么,是福康[17]最清楚知道的,因为在他演讲时,他听到了热烈、响亮的喝彩声,他问站在他旁边的朋友,自己是否无意中讲错什么话了(普卢塔克[18]《箴言录》)。基于相反的理由,能够维持长久的名声,却需时很长才奠定起来;要得到延绵多个世纪的名声,经常必须以得不到同时代人的赞许为代价。这是因为要能够持续得到人们的重视,就必须具备能人所不能的非凡之处,甚至只是看出别人的这一非凡之处就已经需要非比一般的头脑思想了;而具备这样非比一般思想能力的人,却不会随时都有,起码不会随时凑够数目让人们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而总是警觉、提防着的嫉妒却会不惜一切把这些声音扼杀在萌芽之中。相比之下,平庸的成就很快就会获得人们的承认,但这些成就的寿命却很有可能短于作成这些成就的人。这样,在青年时代享有如雷贯耳的名声,到了晚年,却是默默无闻。而作出伟大成就的人却变得恰恰相反的情形:他们长时间内生活在默默无闻之中,但以此换来的却是晚年的赫赫名声。但如果显赫的名声只在他们死了以后才到来,那这种人就像约翰·保罗[19]所说的:涂抹死人的香油却成了新生儿洗礼的圣水。他们也就只能以圣人在死后才获封圣徒来安慰自己。所以,马曼[20]在《希罗德》一诗中的优美描述得到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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