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尔兹曼结束了他的故事,目光深沉地凝视着格雷格与宁天穹,就像是一位表情严肃的长者。
“我们人类……”格雷格禁不住问道,如梦方醒的他意识到此刻整个人类文明正在接受宇宙云网的试炼……抑或是审判,而玻尔兹曼的故事预示着审判最后的结果。
“可能收看直播的绝大多数观众还是一头雾水,没有从我的故事中得到答案,”玻尔兹曼依旧不动声色地说,“现在就让宁天穹为你们讲述另一个故事,一个过去几年真实发生在太阳系中的故事。听完,我相信你们自然会有答案。”
宁天穹愣怔住了,他能明白玻尔兹曼的用意,这应该也是玻尔兹曼将自己的意识召唤回地球的原因。在迟疑了许久过后,他强压住心中翻腾的波澜,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经历,自己如何一步步得知鹰先生独享光幕能源的真相,又如何与木星基地自由战士并肩作战企图倾覆鹰先生的特权却败走木星,最后木星基地又如何遭受摧毁而踏上茫茫逃亡之路……
在自己的讲述中,宁天穹仿佛又再次经历了这几年的曲折跌宕。渐渐地,他的语调平静了下来,最后,他抬眼凝望着玻尔兹曼,“我的故事讲完了,玻尔兹曼先生,宇宙云网的决定是……”
事实上,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是的,很遗憾。”玻尔兹曼沉吟道。这一刻,他一直平和的脸庞划过了一种深沉的哀伤,这是作为一名人类个体所表现出的物伤其类的巨大哀伤,“宇宙云网观测到人类在奇点后的生活形态,世界网络的大部分资源被日冕公司垄断,从而判定出人类种族具有与闪族一样贪婪的特性。”
“宇宙云网将要对人类做什么?”格雷格惊恐万分地打断了他。
“你不用太过惊恐,人类并不会因此遭到灭顶之灾。只是云网将用一张完全透明的膜将整个地球包覆起来,让人类无法再离开地球,干扰到宇宙云网的正常运转。”
“一张透明的膜——”格雷格惊恐道,“人类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
“也不尽然,人类在地球的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只是退回到奇点之前的世界。”
“可是人类的文明将被锁死。”格雷格难过地说。
“不,文明并没有被锁死。”玻尔兹曼说,“一直以来,人类对文明的理解进入了误区。云网评价一个种族文明的高低并非占有物质的高低,而是着眼于这个种族是否能以有限的资源创造出丰富的文明,其实这与我们宇宙中所有种族面临的难题是一样的,热力学第二定理是我们宇宙扑颠不灭的永恒主宰,‘在一个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一切与热运动有关的过程都是不可逆的’。我们生活的这个宇宙全息膜内的最大信息量是确定的,所有种族要想避免在宇宙尽头的灭亡,唯有在宇宙热寂之前获得足够的智慧,去解答出宇宙熵增加这道终极难题。”
在玻尔兹曼的话语中,一个“S=KlnΩ”的方程式浮现于空中,熠熠闪光,犹如一道昭示万物之理的永恒神谕。
这是热力学第二定理方程式,又称为玻尔兹曼公式,“生活助手”提醒格雷格,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玻尔兹曼继续轻声说道:“另外,你们也不必太过绝望,云网还留给人类一个窗口,一千年后,云网还将对地球文明进行再一次的评判,以甄别其是否达到进入云网的标准。”
“一千年——”格雷格喃喃道,他无法想象彼时的人类是怎样的一个生活状态。
“好了,格雷格,我此行的目的达到了。马上要离开了。再见。”玻尔兹曼向着格雷格与宁天穹挥了挥手,他将作为唯一的地球人在宇宙云网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与云网中所有文明一同继续努力去探究“熵”的最终极秘密。
“玻尔兹曼——”格雷格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在这一瞬,他见到宁天穹消失了,飞船底部的圆盘变得透明起来,自己的身体在一个力场的作用下离开了飞船,孤立无依地飘浮在高空,他惊恐不安地望着头顶上方飞船跳跃式地远去,然后消失在视线中。
最后,他缓缓地降落在了地面。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周围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让他可以感知的改变,天空依然蔚蓝,太阳并没有熄灭,远处的联合国大厦依旧巍然屹立。
半个小时后,位于中国海南文昌的宇航中心尝试着向外太空发射了一艘无人探测器,运载火箭冲天而起,紧接着,火箭与探测器分离,探测器开始向着地球外层飞速移动,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正常,然而当探测器抵达五千公里的高度时,超现实的场景出现了,在控制大厅的大屏幕上,代表探测器的光点突然凭空消失,与此同时,光点又从地球西半球的外太空蹿出,以消失时的速度直直地冲向地球表面,最后坠落在南美洲热带丛林中,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在这之后,人类又接连向外太空发射了几次探测器,所有的探测器无不在五千公里高空消失,然后从与消失点完全几何对称的地球另一端神奇地蹿出,折返向地球表面。
但与此相反的是,五千公里以外的太空探测器能够毫发无损地返回地表。
由此,人类不得不接收一个可怕的现实:距离地球表面五千公里的一层空间被一种近乎魔法的科技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曲面,这个曲面只允许物质从外进入膜内,而膜内的任何实体物质都无法出去,只有电磁波、引力这样的辐射波能够从内部穿透这层膜。
整个人类都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无措的情绪中,从此以后,他们必须慢慢适应生活在一个半径为五千公里的幽闭玻璃球中。
没过多久,另一则重磅消息又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直下落不明的另半位鹰先生终于浮出了水面,原来他藏身于乌兹别克斯坦境内一处已经沸腾了上百年的超级地火之下,两年前他利用耐高压高温的超级材料构成的钻头不断向地下挺进,穿过熊熊燃烧的天然气,为自己在凝固的岩浆形成的地壳深处构建了一处宽阔的栖身之所。在这之前,鹰先生为了隐蔽,一直将自己的左半脑与右半脑分距于地球相隔遥远的南北极,但自从他的右半脑被木星自由战士锁定到真身消灭后,深感不安的鹰先生急忙将栖身于北极永冻的冰海之下的左半球转移了出来。然而,此刻光幕停摆,地火之下储存的巨量电力即将消耗殆尽,用于维持他生命的庞大生命维持系统也将停止工作,鹰先生不得已向地面发出了求救信号。
很快,人们按照求救信号找到了鹰先生的位置,他们甚至在地火附近找到了一处联络站,里面遗落着失去动力的机器卫士与一艘造型奇怪的飞船,人们惊奇发现这艘带着一个巨大钻头的飞船正是由耐高压高温的超级材料构成,能够向地心深潜。
一支先遣队随之组建,驾驶着这艘地心飞船向地火深处进发,最后抵达了地下两千米处鹰先生精心构筑的阔大地下宫殿。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当先遣队队员真正目睹到鹰先生的真身时还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孤零零地浸泡在满是纳米机器溶液中的半叶大脑。
面对这半叶满布褶皱的大脑,他们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无法用语言与之进行交流。
所幸最后他们还是通过主控电脑与鹰先生联系上了,然而让他们深感意外的是从电脑中传递出的话语非常难以理解,就像是一位严重精神病患者杂乱无章的呓语,颠三倒四,支离破碎。从这些晦涩的只言片语中先遣队队员只能阅读出此刻鹰先生的几种强烈的情绪:强烈的惊恐不安,以及对死亡的无比恐惧,甚至还有对自己过去的行为造成今日地球之厄境的深深歉意。
相关专家猜测,鹰先生如此怪异的行为,或许是从之前无所不能的网络主宰遽然间退缩到窄仄的局域网所造成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冲击所致。
与此同时,寻找到鹰先生的这一幕场景通过电磁波向全世界进行了直播,引发了世界范围的巨大争议。有一部分人主张宽恕鹰先生,但绝大部分人则表现得义愤填膺,他们情绪激动地要求公审鹰先生,甚至呼吁直接宣判他的死刑。
但很快,愤怒的人们发现他们的愿望落空了,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鹰先生的半叶大脑很快就要衰竭掉了。
事实上,当人们找到鹰先生时,他的寿命已远远超出了人类正常的生理极限,之前身体机能之所以没有衰老,完全是依靠数以十亿计的纳米机器群来维持与修复。然而现在光幕被击毁,即使动用地球上所有电力也无法运转起这个系统的万分之一。由此一来,一旦鹰先生储备的电能消耗净尽,他的生命也就如一株被猛然拔离土壤的植物,在转眼间枯萎掉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人们目睹了鹰先生死亡的整个过程。事实上,玻璃缸中静静漂浮着的那半叶大脑并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一个微小的气泡也没鼓起,只有脑电波的戛然而止宣告了鹰先生漫长无涯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所幸的是只剩最后一丝电力的计算机忠实记录下了鹰先生濒死时的脑电波,根据那一串抽搐般波动的曲线以及鹰先生生前的尊容,人们复原出了他濒死时的表情。
这张复原出来的照片日后无数次出现在各式各样的媒体之上,给每一位目睹到照片的读者无与伦比的震撼与警示。
照片中定格的是一张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脸上每块颤动的肌肉中都写满了惊恐,双眼夸张地圆睁,嘴唇痉挛地张合着,像是想要声嘶力竭地尖叫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样的表情很像是某一个人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在最初经历了一连串荒诞离奇的快感后却在惊悚的梦魇中猛然惊醒,迎面袭来的是无尽的空虚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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