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偏心。”她这样说,然后被母亲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时,连母亲自己都震惊。急忙把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背,等那一阵热辣辣的痛感平息,才擦干她眼角的泪,告诉她:“下次不可以这么说了。妈妈会伤心的。”
早川明理胡乱点头。然而,为什么不让说?她不明白。幼儿画报里没教过。
在她看来,那就是偏心。心长偏了,一边重一边轻,新学的动词,再准确不过。让她一个人睡儿童房,是偏心;早上没时间给她梳头,是偏心;让父亲送她上幼儿园,是偏心。老师不在,幼儿园教室的门不开,保洁阿姨拖着扫帚过来,她搬着小板凳,乖乖坐到花坛边。西瓜虫从灌木丛底下爬过去,被她一个一个拨到水泥板上,列队,出操。排到一半,阴影遮住了花坛,班上最调皮的男生跑过来,像是重磅卡车,啪,一脚踩死了三个西瓜虫。
“你早上起来不梳头?”他用力拍了拍她的脑门,“难看死了!”
“会变笨的!”她腾的站起身,揪着他的耳朵便把他往花坛里摁,“你说我难看?”
老师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俩都滚了一身泥。损耗小板凳一把,月季花半片,西瓜虫数个。路过的同学尝试拉架,反倒被卷入战局,断了半条眼镜腿。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刚上幼儿园就要戴眼镜,这很帅吗?
她和那个男生被带到办公室罚站。鼻尖离墙壁只有五厘米。感觉自己快要变成斗鸡眼了,却听那个男生说:“野孩子。”
“你再说一遍?”动画片里是这么演的吧?
“野孩子!”他顿了顿,仔细思考措辞,“丑女!短腿!”
早川明理冲他露出一个超级恐怖的微笑。
据说用手刀击打后颈可以让人昏过去——至少动画片里是这么说的。她简单尝试了一下,效果很好,男生哇哇大哭,她则在办公室里站到了中午。外婆来领她回家,老师蹲下身,目光放到和她平齐,说你已经做姐姐了,你得懂事啊。她的嘴像是拿针缝上,不点头,不摇头,一言不发。
她一回家就把头发剪了。用的是儿童手工剪刀,安全,无害,不锋利。因为安全无害不锋利,所以剪得坑坑洼洼,彻底变成了骂人话里的丑女。母亲刚哄妹妹睡下,看她佯装无视坐到饭桌前吃饭,便问她怎么回事。
早川明理不想说。
“告诉妈妈。”饭后,母亲把她带到儿童房,摘掉她脸上的发茬,又问了一遍。
她看着母亲身后,自己的小床,早上起来,被子还没叠过。半年前,他们告诉她,等她长大一点,这里会换成双层床。什么是双层床?她疑惑。他们说,就是那种“可以爬上爬下的床”,她可以和妹妹一起睡。爬上爬下?她很开心,仰着头追问,可以装滑滑梯吗?
现在她没有那么开心了。
“妈妈偏心。”她字斟句酌,心想要怎样才能描述自己的处境,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和同学打架大了一身泥的,野孩子,或者丑女。
然后她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
*
早川明理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那一巴掌是怎么回事。外婆告诉她,妈妈是很辛苦的。昨天晚上妹妹吵夜,怎么都哄不好,就是不肯躺下,母亲坐在床头抱着妹妹,一抱一夜过去,第二天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还要忙里偷闲给她烧早饭。因为她只吃一种茶碗蒸,别人做的碰都不碰。
“可是妈妈不应该打我,”她睁大眼睛,努力讲道理,“就像我不可以打别的小朋友。”
外婆沉默片刻,忽然说起“阿姨”,也就是外婆自己的后母。关西人,口音难懂,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往后也总是沉默的模样。“那时候家里大扫除,阿姨拿了个花瓶让我洗。家里楼梯窄,又黑,我人只有一点点大,捧着那么高的东西,一个没踩稳就滑下去了。楼梯口放着一盆水,我连人带花瓶摔在水里,直接变成落汤鸡。”
“‘阿姨’打你了吗?”她问。
外婆摇摇头。
“骂你了?”她又问。
外婆还是摇摇头,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说:“但是她也没有问我,摔伤了吗,痛不痛。”
早川若有所思。后来母亲把她叫到房间,和她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了歉。第二天,是母亲来幼儿园接的她,还带她去理发店剪了正经短发。虽然只字不提以后会送她上学,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辛苦了。
于是她坐直了腰,跟外婆说:“好吧。”
后来她才知道“好吧”在互联网上是拿来骂人的。
无论如何,从这天开始,早川明理决定做一个懂事的人。如果不能非常懂事,至少做一个有用的人。然而“有用”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却不知道。不再和同学打架算有用吗?在幼儿园过家家里成为“女王”算有用吗?这些都不算,好,那么独立完成全部作业算有用吗?竞选班长算有用吗?国小一年级的秋天,她代表班级参加学校比赛,每人五分钟,讲述家乡故事。她拿着自己第四个的号码牌和其他同学第一个的号码牌交换,母亲笑她,怎么这么傻呀,第一个亮相,肯定拿不到好名次——她的眼泪掉下来,问,为什么不第一个上台?我是a班,而且,做事情,不是越靠前越好吗?
记得她念高一的时候,妹妹进入所谓青春叛逆期。小孩子都一样,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眼神和腔调早就泄露了秘密。无非是那些:热衷于宽宽大大的t恤,嫌弃父母接送上学,社交主页仅三天可见,归属地在洛杉矶,动辄冒出网络流行语,说一半,吞一半,饭桌上一言不发,抱着电话能聊一晚,明明只是小学毕业,却伤心地有模有样,仿佛国中不在神奈川,即将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她倒是挺好奇小姑娘有没有谈恋爱的,只可惜妹妹不告诉她。很想叮嘱千万别相信国小男生,热衷逞英雄,海誓山盟,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其实自己也就一米六,刚刚开始生长发育。可惜,妹妹连这机会都不给。偶尔母亲会露出苦恼的表情,问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吗?你怎么就没有过?她只是笑。
我怎么没有过?只是你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早川明理是怎么长大的。像是那种32倍速快进的电影,你坐在屏幕前,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断片的图像,和一串叽里咕噜的尖锐杂音。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有时和她聊闲天,问她记不记得哪一年下过大雪,哪一年去了四国,哪一年家里换了新车。她对答如流,记忆像文件夹,点开一个,还有一个。她说,下大雪的第二天,妹妹发了烧,捂在床上看《巴巴爸爸》,发现里面的角色用脚踩葡萄酿酒,便大惊失色,还偷偷闻了父亲的酒里有没有臭脚味。去四国那次,因为太兴奋了,自己一直在后排小声说话,结果被同行的老太太看了好几眼。新车开进家门,妹妹刚会走路不久,抱着娃娃在庭院里蹒跚,跌跌撞撞,被喇叭声吓到,差点摔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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