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记得,文理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她两场大型考试都考得不错,暑假闲着在家,做什么都底气十足。父亲看她不爽,她看父亲也不爽,相看两厌的人,总得互相挑刺。
双方皆是有备而来。父亲批评她作息不规律、成天不运动,她偶尔说一句腰痛,他便搬出成套的道理,总结下来主要是两句废话:“锻炼少了,多跑跑步。”
她看母亲搞卫生,扫地扫到父亲脚底,父亲把脚抬起来一点;三人一起吃饭,父亲说菜咸了,母亲搁下筷子,起身给他倒水。看得多了,便也生出不忿,饭后追到厨房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弄啊!他没有手还是没有脚?”声音大得出奇,有意让父亲听见。母亲倒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你爸昨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一直在开刀,四台手术,也挺累的。
她于是更加不忿:那你每天忙里忙外的,你不累吗?
“我累。”母亲一掀眼皮,“也没见你来帮我啊。”
在早川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母亲:温和的、中立的,她和父亲在饭桌上针锋相对,母亲端坐一边,认真吃饭,偶尔拉偏架,防止两人真吵起来。烹制三餐、打理家务、走访邻里,他们从旧居搬到新居,她从国中升入高中,变动不居的生活里,很少变化的是母亲。她向来如此,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什么都宽宥。
那是母亲难得表露出讥诮的时刻。不经意的视线悠悠扫过来,像抖落肩头浮尘那般,把早川往后推了推,直推出厨房门外。她几乎是慌忙逃窜,上了楼梯,站在房间门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句简单的反问里,大概是包含着一些怨气的。
夜色温柔,海浪拍打沙滩,把记忆深处的画面送回眼前。早川沉默片刻,迟疑地重复道:“焦虑症?”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明羽知道吧?我以前也是家中长女。”
*
在和野千里的印象中,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发生了三件事:“拯救生命”摇滚乐演唱会在伦敦和费城同时举行,旨在为埃塞俄比亚饥荒筹资,现场画面通过电视转播出现在食堂二楼,她周围的同学异常亢奋,全体起立,随音乐合唱《wearetheworld》;日本航空123号班机在群马县附近的高天原山坠毁,524人中仅4人幸存,死者包括她大学时代最亲密的朋友,秋季开学前夕,死者母亲来学校处理遗物,研究室里一片死寂,她站在门口,不敢推门进去;“男女雇佣机会平等法”开始实施,试图逐步消除职场中的性别歧视,消息登上报纸,社团前辈搬来啤酒庆祝,与此同时,大部分公司开始试验性地录用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生为管理职位候选人。
“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是很少的。当时只有女职员。一般叫做ol,也就是‘officelady’,还有个称呼是bg,‘businessgirl’,后来用得少了,因为容易被理解为‘女人的生意’,有情色意味。无论是bg,还是ol,在公司里都只是男职员的辅助,每天的工作主要是端茶倒水、复印装订,不管年龄多大,都被当作‘女孩子’看待。不要小看复印装订,往前推十年,大部分企业,还没有配备现在的复印机。”
当她作为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进入知名药企时,刚出台的机会平等法,显然来不及改善这种局面。她和男职员一样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也和传统的女职员一样值班端茶,轮流扫地。泡沫经济的年代,抬眼望去,四处皆是繁荣的。前进、前进、上升、上升,身处高速运转的药企中,她们压力颇大,既要做出与男职员同等的业绩,又必须保持和女职员一样的细腻体贴。
“和下属说话的时候,稍微严厉一点,就被认为‘不像个女人’;要是真的‘像个女人’,又没人会把你当回事。办公室里除了男人,还有低薪进来的女职员。不和她们轮班值日,总觉得很抱歉;加入轮班呢,又做了工资之外的事情。再加上拿着男职员的工资,办公室目光都盯在你身上,稍微犯点错,茶水间里都在说,闹到上司还要找你谈话。谈话的逻辑也很有趣,一方面是叫你好好努力,一方面又叫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上面给我们下达销售指标,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提交预计完成的目标。每个月的最后几天,大家都在拼命赶业绩。男同事回到家,妻子都准备好了晚饭和点心,更何况很多人根本不会回家吃饭。我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回了家也就是吃泡面。心里总是担心,会不会不够努力啦,会不会让人看轻啦,会不会成为‘女人就是不行’的先例啦……”
她是家中长女,取了中性化的名字,从小当成男孩养的。学生时代从来都是班上第一名,以极高的成绩考入公立大学的商科,毕业之后又顺利进了知名企业,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相比之下,小她三岁的弟弟倒是颇为平庸。于是姐弟两人,一个来了横滨打拼事业,一个则留在青森老家照顾父母。逢年过节回家探亲,邻居见到她,都当作传奇看,让自家小孩“好好向姐姐学习”。懵懂稚嫩的目光投过来,深夜回家泡面的辛苦,也就像是被洗掉了一样,通通不作数。
在药企工作六年后,她终于成为销售部门的副科长,也就是她们这些“管理职位候选人”所候选的“管理职位”——此时,和她同期进入公司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八名之中,三名辞职,两名外调,一名被安排到行政部门,只有她顺利升迁。就算是这个速度,也比同期的男职员更慢。
也正是在升迁的前一年,她遇见了早川永毅。
“公司酒会,请了医药行业的专家,你爸的导师就在其中,所以他也跟着来了。才从研修医转正不久,整个人看上去很拘谨。刚一见面,就把饮料洒在了我领子上。”
复杂的政策与工作中露出一小块空白,早川终于抓住机会打岔。“好土。他应该不是故意的,”然后意味深长地一顿,“凭我爸的脑子,估计想不出这么少女漫画的搭讪方式。”
母亲看着她,耸耸肩,大概也觉得好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永毅所在的医院恰好属于她的业务范围,加上那段时间她父亲检查出肺部肿瘤,被她接到神奈川,正好就在那所医院做手术。她去探望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爱情这种东西,起先真是没有的。你爸本身不算帅哥,就算是帅哥,成天呆在科室里,也给糟蹋了。主要是有共同语言。”
医学界等级森严,青年医生的晋升,要经历无薪助手、有薪助手、讲师、主任、副教授至教授等数十年的磨砺,而一个科室的权力全部集中在唯一的教授手中。上至自己的继任者是谁,下至研修医的招募,教授都有极大决定权。平庸之人永无出头之日;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永毅在其中感到的压力和压抑,并不亚于身处药企晋升漩涡的她。
他们都并非神奈人本地人,无牵无挂,萍水相逢,多有因缘际会的感受。“后来你爸和我告白,那个方式倒真是很传统,写了一封信,上面手抄一段东山魁夷的话,‘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厢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然后他问我,千里小姐,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