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莞,我经常一个人去饭馆。吃饭的时候,我会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东西或是看美国杂志。一定会有服务员或是客人探头探脑、满怀敬意地看着我使用自己的母语。“你的英语肯定很棒!”他们最后总会这么说。
我解释说我出生在美国。
“那你的英文水平肯定有八级了吧?”
我回答说美国不像中国,没有英语水平考试。我的英语就像他们的中文一样,我这么说,却只是加深了他们的敬畏之情。
“那你的英文水平肯定至少到八级了吧!”
人们听说我是个记者时,总是难掩失望。他们说,以我的能力,可以去贸易公司做翻译,收入会很高。英语是通往财富和成就的捷径;在他们看来,我就好像买彩票中了大奖,却不肯去兑现。
每个中国人在学校都学过英语,常常学了很多年,但却很少有人能讲。课本强调的是语法和单词;老师也常常跟学生一样口语很差。其中一个原因是群体效应——宁肯沉默不出头,也不愿意张嘴让自己难堪。英语学习的普遍性只是加强了对它的崇敬之情:虽然几经尝试,下了大工夫,这门语言还是很难掌握。
英语也是东莞职业生涯的基础,几千家工厂都在为外国客户服务,英语是它们的工作语言。这并不是说人们真的懂英语;他们只需学会一点,在各自的行业内够用就行。他们经常用各种缩略语和简称,这种掐头去尾的语言足以令美国人迷惑不已。订单上,FOBHK——这是“香港离岸价”的简写——意思是到哪里买家才实际拥有他订购的产品;L,W和H分别用来描述长宽高。塑料包装是PP或者PE,但极少有人能告诉你这两个字母代表什么。流水线机器操作用的也是这种片断式的英语,给工人下达各种指令:ROUTEFINDER(路径查询),KEYBOARDTEST(键盘测试),还有PRESSANYKEYTOSENDLOOPBACKQTOQUIT(按任意键退回,Q键退出)。
我在东莞认识的几乎每个人,都曾经下决心要学习英语。敏有段时间晚上自习,学一本题为《疯狂英语速成班》的旧课本。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留下了她大姐从前做的许多标记,但后来还是放弃了。蒋海燕随身携带一册口袋本的单词书。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英,就是那个上过白领培训班、后来进入管理层的女孩,她正计划自学英语,并参加专科入学考试。甚至连KTV里的姑娘也认为英语是条出路:外国客人可能会对她刮目相看,雇这个小姐当文员或是秘书。
有时候,正起劲学英语的人会拖着我对谈,就像后现代剧本里的对话那样前言不搭后语。
你多大了?
很好!你多大了?
是。
听到春明说她决心要学英语,我一点也不奇怪。她报了一个外语班,学校承诺经过一年的学习之后,可以达到美国五年级学生的口语水平。“我觉得那应该很不错,”她说。“五年级学生什么都可以表达出来了。”学校主要的广告形象就是创办人九岁的儿子,据说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春明学英语有她自己的理由。“如果我学会了英语,”她对我说,“我就能进入新的圈子。”那时以我对她的了解已经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英语可能是帮她找丈夫的另外一条路。
语言学校开在东莞科技馆内,那是一堆形状莫名其妙的混凝土结构,或许1994年建造之时看起来还很有未来感。有一天晚饭后,春明带我去了那里。科技馆正在闭馆维修,里面一片黑暗,靠墙立着许多脚手架,看起来就像大楼生了皮肤病,正在慢慢吞噬整幢建筑。我们摸黑爬了五层楼,边爬,春明边悄声给我讲述这所学校的神话。创办人花了二十年时间完善他的教学体系;最近还申请了专利。学校有三百名学生。每月的学费平均价是六百元。
科技馆顶楼只有一间办公室亮着灯。门上贴着几个字:
流水线学习机
房间很大,天花板很低,日光灯照明,六个学生各自分开,坐在长桌后面。每个桌子上都摆着一个椭圆形的金属机器,上面有纵向一列的旋转面板,装着一张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排排单词,匀速从学生面前滑过。机器旋转的低沉呼呼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就像在洗牌。
一排单词从我面前滑过。
FUCK(肏)
CLEAN(清洁)
RUDE(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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