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还从来没参加过全堡集会,如同母猪会下崽一样,她听说过许多次,但从没有一睹为快的兴致。第一次处女秀便是以首长的身份,她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市民陆陆续续从走廊进来寻找座位时,她来到了高台上,坐到皮肯法官和贝尔宁保安官身旁。他们即将让她上去的那个台子让她联想到了集市当中的那个舞台,父亲曾将这类集会比作戏剧。她从未觉得父亲这话含有任何恭维的意思。
“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不动神色地悄悄对彼得·贝尔宁说道。
两人坐得很近,肩挨着肩。“会没事的。”彼得说道。他朝前排的一个女子笑了笑,对方朝他摆了摆手指头。茱丽叶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位年轻的执政官遇到心动的人了。可真是韶光易老。
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仔细看了看人群。许多陌生的面孔,相识的屈指可数。走廊那边开着三扇门,其中两扇各自对着古旧长凳间的两条过道,第三条则紧贴着墙壁。三条过道将房间一分为三,更像是地堡里人们之间那些似有似无的界限。用不着别人来说,茱丽叶已经明白,人们进来的方式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房间正中的头等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坐不下的站在大厅后面,紧挨着前面的凳子坐的都是一些来自资讯部门以及餐厅的人。一侧的长凳几乎只坐了一半,茱丽叶留意到,这一块的绝大多数的人都紧挨着过道而坐,尽量靠近中部。其中有身着绿衣的农民、水耕区的水管工,他们是心怀梦想的一类人。房间另一侧几乎空空如也,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一起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手牵着手。茱丽叶认出了那名男子,是一名鞋匠,来这儿得走上很远的路。茱丽叶继续等待着来自底层的居民,但路途实在是过于遥远。此刻,她才意识到,对于那些在地堡深层工作的人们来说,这地方是多么遥不可及。通常,她和朋友们都只是在会后听听人们都讨论了什么,又有什么规矩被制定出来。不光光是路途遥远的缘故,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实在是太忙,忙着努力活下来,实在无暇走上一天只为参加一场决定明天的探讨。
等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变成涓涓细流时,皮肯法官起身宣布会议开始。茱丽叶做好了被冗长议程给烦个半死的准备。一段简单的讲话、几句介绍,然后他们便得倾听人们心中的烦恼,承诺以后会更好,然后回去,一切照旧。
她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回去干活。气闸室和防护衣实验室里都还有许多工作等着她去完成。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牢骚、重选,抑或是对她的挖掘工作的任何诽谤。她有些怀疑是否所有别人觉得严重的事情在她眼里皆是不值一提。想必是被派出去送死、回来又浴火重生这一过程,将争吵的欲望最大限度地挤出了一个人的心房。
皮肯敲了敲锤子,喊了一声“肃静”。他欢迎了大家的到来,便接着按预定的议程往下走。茱丽叶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目光投向了人群,她看到绝大多数的人目光都投向自己这边,而不是法官。她只听到了皮肯的最后一句,因为其中有她的名字:“——有请你们的首长,茱丽叶·尼克斯讲话。”
他转过身,招手让她走上讲台。彼得拍了拍她的膝盖,以示鼓励。她朝讲台走去时,靴子下面的金属台嘎吱响起来,想来是某颗螺丝没被拧到位。这成为了整个大厅当中唯一的响动。随即,观众席中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便传来一片人们将身体靠回去的声响。茱丽叶抓着讲台两侧,为眼前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色彩赞叹不已,蓝、白、红、棕、绿,上面全是一张张怒容,她看到了来自各行各业的愤怒的人们。她清了清嗓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准备是多么不充分。她原本希望说上几句,感谢一下人们的关注,然后再向他们保证,自己肯定会为了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新生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就好,她想说。
“谢谢你们——”她开了口,但皮肯法官拉了拉她的衣袖,指了指安装在讲台上的麦克风。后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说他听不见。茱丽叶将那麦克风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看到下面的那一张张面孔,同楼梯井中一路上来时所碰到的那些完全一样。他们在警惕地看着她。惊惧,或是类似的东西,显然已被侵蚀成怀疑。
“我今天是来倾听你们的问题,你们的关切,”耳机中那高昂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就我们今年希望能够达成的事情,说上两句——”
“你是不是把毒气给放进了这儿?”有人从后面吼道。
“对不起?”茱丽叶说完,清了清嗓子。
一名妇女站了起来,怀中抱着一名婴儿:“自从你回来后,我的孩子就一直在发烧!”
“另外那些地堡是真的吗?”有人叫道。
“外面的感觉怎么样?”
一名坐在中部的男子,霍然站了起来,满脸被怒火烧得通红:“你到底在下面干什么?动静那么大!”
另外还有十几人也起身喊叫。他们的问题和抱怨汇成一种声响——愤怒引擎发动的声响。中间的观众向着过道两侧倾泻开来,好让那些试图引起注意的人们手舞足蹈,大展拳脚。茱丽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正站在最后面,波澜不惊的面孔,刻满担忧的眉头,清晰可见。
“一个一个来——”茱丽叶说道。她将双手伸了出去,人群向前冲了过来,随即便听到了“砰”的一声响。
茱丽叶瑟缩了一下。
身旁紧跟着又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声,皮肯法官手中的锤子已不再是松松散散地握在手中。讲台上的木盘伴随着他的一次次敲击,滴溜溜旋转了起来。副保安官霍利从混乱的门口奋力挤进,穿过过道中的人群,敦促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闭上嘴巴。彼得·贝尔宁已从凳子上站起身,正在吆喝大家都冷静。事实上,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确实传遍了人群。不过,平静下面却是暗流汹涌,就像是一台已不再运转的马达,隐隐还能听到电流那意犹未尽的嗡嗡声。茱丽叶仔细斟酌着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能告诉你们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不能还是不想?”有人问道。此人话一出口,立刻便被守在过道中的霍利瞪了回去。茱丽叶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所以不能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她抬起双手,让人群先静一静。“所有我们听到的关于墙外那个世界的话,全都是谎言,是被捏造出来的——”
“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声音:“因为我正是那个承认咱们一无所知的人,也是那个今天来这儿告诉你们应该出去亲眼看看的人。擦亮你们的眼睛,带上你们真正的好奇,好好看一看。我正在筹划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会有人出去采样,带一些外面的空气回来,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后面人群的突然爆发,淹没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人们再次涌出了座位,再也无法约束。有人好奇,有人更加愤怒。木槌再次咆哮起来,霍利已经解下了身上的警棍,朝前排挥动,但人们的情绪早已失控。彼得走上前去,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枪柄上。
茱丽叶从讲台前退了回来。皮肯法官的胳膊碰到了麦克风,立刻激起一声刺耳的声音。木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手中的木槌只好直接落到了讲台上,茱丽叶看到桌面上,已满是新月形的蹙额和笑脸——都是过去试图让人群安静下来时所留下的痕迹。
人群向前涌来,其中一些仍然带着疑问,更多的则是带着脱了缰的愤怒,霍利只好挡在了台前。她目睹人们颤抖的双唇和嘴角的唾沫,又听到更多的谩骂,看到那名抱着孩子指责自己带来疾病的妇女。玛莎跑到讲台后面,匆匆拉开了一扇漆着木纹的铁门——彼得招手让茱丽叶进去,去法官办公室。她不想去,她想安抚人群,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恶意,只要他们让她尝试,她便能让一切都好起来。但她已被拽向了后面,越过一个挂满黑袍的衣帽间,沿着一条走廊,越过墙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法官画像,来到一张仿木门纹路的铁桌跟前。
喊叫声被封在了后面,就连擂门的声响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彼得咒骂了几句。茱丽叶瘫坐进一张用胶带缝补过的老旧皮椅当中,将脸埋在双掌间。他们的愤怒便是她的愤怒。她能够感觉自己正将这一腔怒火引向彼得和卢卡斯,是他们俩,非要让自己来当这个首长;还有卢卡斯,非得求自己扔下挖掘工作,到这上面来参加这个集会,就好像这样的骚乱可以平息下去一样。
门刚开了一条缝,各种喊叫声便立刻汹涌而来。茱丽叶期待皮肯法官能够进来,但令她意外的是,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
她从那把旧椅子上站起身,走上前去迎接他。爸爸伸出双臂抱住了她,茱丽叶又在他的胸膛中央找到了儿时那个给她慰藉的地方。
“我听说你可能会在这儿。”父亲悄声说道。
茱丽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么多年的岁月都悄然融化开去,给他让出了条路,将他的双臂又带回身边。
“我还听说了你的计划,我不想让你去。”
茱丽叶退后了一步,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彼得借故离开了,这次开门时外面的声响已比先前小了许多。茱丽叶这才意识到皮肯法官正在外面安抚人群,而父亲正是他安排进来的。父亲已经看到了这些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也听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汹涌的泪水突如其来,她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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