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蛇蝎,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尊敬一个男人,称他为那位君子,那位先生,有一天憎恶他,又可以称他为那个家伙,那个坏蛋,他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西施、蛇蝎、君子、坏蛋,都染了色,都只能代表一种情绪一种意见,看不出真正的事实来。现在,“纯净新闻”在理论上稍居下风,不过记者仍以写这种新闻为基本训练和职业的特征。
新闻记者所受的文字训练常为人津津乐道。一位记者写立法院开会审查某一议案,某某委员“竟”未出席,总编辑问他:“你为什么用这个竟字?你是不是认为他应该出席?倘若如此,你可另外写一篇短评。”说完,提笔把“竟”字勾去。报导联考生弃权缺席的人数,不宜说“有三千人之多”,也不宜说“不过三千人而已”,三千人就是三千人。报导一个经商失败的人死了,只能说“身旁有安眠药的空瓶一个”,不能说他“服安眠药自杀”,除非法医验尸之后如此宣布。在香港,一个提琴手失业了,站在行人道上演奏并接受报酬,报纸说他“流落街头”,他到法院告报馆诽谤,结果报馆败诉,因为法官认为“流落”一词含有恶意。
惟有用这样严格的态度控制文字,才可以做到忠于事实,写出纯粹的记叙文。为了完全了解文字的功能,作家应该做这实验,而这种能力,在创作的时候,尤其在写小说或剧本的时候,也常常用得着。写实主义的大师曾经主张,作家的工作应该像科学家一样,作品完成之后即脱离作家,其中完全没有作家的“人格”。提出这一主张的人并未能够完全实践自己的主张,就文学论文学,也没有彻底奉行的必要,但是有时候,在某一部作品的某一部分,为了造成某种效果,这种能力可以为作品添一姿采。有一部小说的主角是医生,可是他在诊病的时候完全不像个医生,作者忘了,医生在讨论病情的时候所用的语言也是十分“纯净”的。
语文功能(2)
文字的第二种功能是论断。它和前面所说的记录几乎相反:一个纯洁,一个染色;一个客观,一个主观;一个使人知道,一个使人赞同;一个写外在事物,一个写内心主张。
什么是“论断”呢?且看那个“断”字,“断”是一种分辨,一种决定,一种选择。法官判案叫做断,他要分辨是非,决定谁对谁错;记录,纯粹的记录,只有“是真是假”的问题,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它像是法庭上的书记。法官判案不是要客观公正吗?怎能说“断”要主观?在法庭上,原告被告各执一词,都很主观,法官在原告被告之外、之上,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法官仍在法律之下,在政治制度之下,政治制度若不同,法律也不同,法官的见解、决定也不同。
观察语文论断的功能,最方便的,是重温一些格言,“要人家怎样待你,先怎样待人”,这句话代表一种决定。说这句话的人希望别人举手赞成,他用这句话做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是对是错。而这句话是对是错,也常常引起别人的论断。“先送货到家,再分期付款”,就代表相反的决定。它的句式应该是“做人处世要像分期付款买东西,先让他们把货送来”。这句话也可以成为一个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而这句话也同样可能引起别人的反对。如果作记录,写成:“耶稣说过,要人家怎么待你,先怎样待人。”它可能引起的争论是耶稣到底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记录是真是假。只有引用耶稣的话去规范人生,才涉入论断的层次。
“储蓄金钱的人很聪明,储蓄时间的人是傻子。”所谓“储蓄时间”,是指荒废时间,不加利用。不用说,第一个储蓄是用本义,第二个储蓄要用引申义。聪明和傻子两个词毫不客气地染了色,褒贬分明。但是天天在北窗下多睡午觉的陶渊明,大概不承认自己的智力远逊别人。鼓励投资和消费的经济学者未必肯称赞守财奴。有人在看过《格言大全》之后说:“怎么有许多格言彼此冲突?”他发现了“论断”语句的主观色彩。这正是论断的作用:它要建立一点什么,肯定一些什么,同时排斥一点什么,否定一点什么。
我们可以发现,有些语句是没有“排他性”的。“一个衣着朴素的人,带着鲜花,从细雨中走过,在墓地徘徊。”“故乡的河不大,但是有娟秀的面貌,它似乎是锦缎织成的腰带,而田野就是卧着的女郎。”这样的句子愿意和别的句子并用而不相害。从前有一位名士,生逢乱世,他从未说过一句“论断”的话,未曾得罪别人。而现代著名的杂文作家出言像利刃,两者都深晓语言的性能而长于使用。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是叙述,“不要跟杀猪的屠户做邻居”是论断,“我家门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花红似火”是描写。叙述可能引起论断,描写可能包藏论断(例如认为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宜安家),然而都不是“论断”的本身。
作家有正义感,能明辨是非,他的“内在语言”当然有丰富的论断语句,至于“外在语言”,他有时要写论文或杂文。在小说和戏剧里面,人物对话可能有讲理、吵架、辩论、讲道、训话的时候。在抒情写景中本不宜有论断式的语句掺入,但是这个“规矩”已逐渐打破。抒情写景所用的语句,在较低的抽象层次上进行,论断的抽象层次较高,偶尔杂用,能使读者“眼界扩大,感慨加深”,如看风景,爬到高处眺望一番再回到地面细赏。“康桥本来就是剑桥,这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剑桥大学对英国文化的意义,则为高中以后读闲书时获取的启示。闲书真是不可不读,虽然读多了难免杂念纷纷,考不上大学。教育就是这么复杂这么矛盾。不幸而考不上大学也不是太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科举落第的人当中也往往有些大智大慧,如浩瀚渊博的王国维。”这段话由低抽象层次开始,越说越高,到教育复杂矛盾一句为最高点,然后一级级下降,读来跟走过一座拱形大桥的经验差不多。“黑衣人早就逗着引着秋秋,要引起秋秋的注意,此时犹不迭地喊着他。大约爱得到别人欢迎的人,也有这样一颗虚荣心,也要得小孩子的欢迎……”最后两句升上去低头观照前面三句,特别有滋味。
语文功能(3)
文字还有一种功能:描写。“描”和“写”本来指画画儿,现在作家用文字作画,把人、物、情、景写得“历历如绘”。这种功能,“论断”固然没有,“记录”也不成。“论断”着重“义理”,忽略“形相”,捉到了鱼就不要捉鱼用的竹篓子。记录太注重有形的、可以实指的外表,达不到精神韵味,有“画虎画皮”的嫌疑。“描写”所制作的文字画,是画虎画骨,“画竹未必似竹”,是人、物、情、景先进入作家心中,再由心中流入笔底,融合了作家的感情气质抱负识见,成为他所创造的人物情景。米芾画的山水,自成一家,人称米家云山,在文学界,也有某某人笔下的台北、某某人笔下的香港,跟别人写的台北、香港不同。
“描写”,大半写作者的眼睛观察到的景象,可以叫做视觉描写。此外,“心理描写”也很重要,写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文章也描写听觉、味觉、嗅觉甚至触觉。一篇小说写猎人穿着黑衣服,在黑夜里进入黑森林去打一只黑鸟,我们也走进了那个黑森林,其实我们眼底只有铅字。一篇散文写清晨带露的竹叶有细细的清香,我们也闻见了那香味,虽然我们实际上闻到的只有油墨。读“客去茶甘留舌本”,我们舌底生津,读“车走雷声语未通”,我们耳鼓发胀。一位盲聋作家说,他也到音乐会去过,坐在位子上,扶着把手,音乐响起来,他的手感到那轻微的、有韵律的震颤,——那震颤也传到了我们的身上。这么说,作家所描写的,比画家要广泛,他不只是在“画画儿”,“描写”一词的含义引申得更长了。
“描写”所用的语文,更具体,更精细,张力和密度都超过记录、论断,用一位批评家的话来形容,叫做“调门儿拔高”。有一位作家形容香港,她说:“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这可不是记录,这是描写。这位女作家形容香港的男孩子:“总是非常合身裁剪的衣服,衬着瘦高的身材,真是令人心疼的削瘦,脸上峻薄的线条,思想极快捷似的……这类时髦漂亮的男孩,不知怎么很有种薄幸的感觉,绝不能天长地久。”这不是议论,这是描写。这段描写香港男孩的文章好极,老实说,台北有很多青年也属这一型,这是时代的一个特征,很多人没有看出来,或者看见了没有写出来。记录、议论和描写的差别,有时不仅是水与酒的差别,有时候是速成上市的水酒与陈年佳酿的差别。发觉水与酒不同,容易,发觉水酒和好酒的差别,难,要想在这里写个明白,真有不能言诠之苦。不过有志写作的人多读多写,多观摩多揣摩,终能冲破这一关,也必得冲过去,才做得成作家。
前面所引的描写香港的那段文字,写得真像是描画样儿一样,仿佛拿一张透明的纸铺在香港(自然是作家心中的香港)上面,一笔一笔把线条轮廓描下来,只有最后两句“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有些抽象,不过这两句话原是描写香港以外的天与海,天与海是那么大,那么远,那么空虚,用两个比较抽象的字眼来形容,倒也恰如其分,而且,后面的两个比较抽象的字眼,对前面“密密层层”实实在在的东西产生了对比和衬托的作用,使“孤岛”的意象凸出,我们的注意力被这个意象吸引,一点也不觉得“荒凉”抽象。前面这种一笔一笔把线条轮廓描下来的写法,称为“白描”。白描是描写的基本手法之一。
还有一种重要的手法是比喻。作者要描写一种情状,为了使你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拿另外一种情状来比一下。白描是只描写一件东西,是“单式”的描写,比喻是同时描写两件东西,使它们互相辉映,互相衬托,互相形容,在某一点上合而为一,是“双料”的描写,“复式”描写。说男孩脸上的线条“峻薄”,就有比喻的意思,这是说脸上骨多肉少,像石多土少的高山。这个比喻用得并不明显。有些例子更清楚:“每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样装扮得整整齐齐。”“深秋傍晚,风很急劲,弦似的走动在草叶上,发出一片瑟瑟之声。”“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我像驴子驮黄金一样负起我的责任。”“像大江入海,他走了。”这种明显的比喻就叫“明喻”。
语文功能(4)
明喻是“甲像乙一样”,如果不说“甲”——不说“被喻之物”,只把“乙”说出来,那是“暗喻”。暗喻说出一半,藏下一半,但是,由于读者和作者双方的默契,那藏起来的部分可以意会。“引狼入室”并不是说狼,“天涯何处无芳草”也不是说草,温习一下常用的成语,就知暗喻的用处真大;花天酒地的“花”,云游四海的“云”,风行一时的“风”,一线生机的“线”,人欲横流的“流”,专攻文学的“攻”,醉心音乐的“醉”,滔滔不绝的“滔滔”,心潮汹涌的“汹涌”……这些都是暗喻。用得久了,编字典的人就加写一条,说“攻”字经过引申,当“研究”用,“醉”字经过引申,当“专注入迷”用。其实它们本来都是比喻啊!
在作家笔下,记录、论断、描写,并不截然分立。三者经常综合成一体。除非作家故意实验,他们也没有理由限定语文只许发生一种功能。但是,只要作家愿意,只要作家认为必要,他确能分开黄豆黑豆,山羊绵羊,在作家笔下,这三大种功能的综合,是有意的,是经过设计的,并不是因为失去控制出现了混乱。只有能够写纯粹的记叙(或纯粹的议论,或纯粹的描写),才会把语文的记录功能(或论断功能,或描写功能)认识得清清楚楚,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有真正掌握了这三者,加以综合,才真正掌握了语文。
意 象(1)
“文学”有广义狭义之说。狭义的文学限于用语文表达思想情感。但狭义的文学还有一更狭小的核心,那就是表达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文学作家所写的乃是意象。认识这个核心,才真正认识文学。作家必须能产生意象并写出意象。
意象又是什么?这个术语很难解释。它愈难解释,愈有人要解释它,因此它不止有一个定义。没有一个定义能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学习写作的人)满意。有人说,如果你懂什么是意象,不需要别人解释;如果你不懂,别人的解释是枉然。这话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我们由不懂到懂,有一个过程。所有的解释也许都难使人立刻豁然贯通,但是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过渡。各家对“意象”的注解都有“助解”之功。见过高手下围棋吗?有时候,你看见他随手在空旷的地方摆下一子,简直毫无用处,但是走着走着,双方鏖战到起初落子的地方,那颗“闲子”如画龙点睛,奠定大局。对于追求“什么是意象”的人而言,意象的定义也许就是这颗棋子。
这个“意象”从翻译而来,专家多就原文下手解释,现在从中文着眼试试看。意象是“意中之象,象中有意”,八个字中有两个“意”字,这两个意字的意思不同。先说“意中之象”的“意”,这个“意”就是“意中人”的那个“意”。意中人藏在心意之中,未必实有其人,或者虽有其人,其人对我只有精神上的意义,只是心灵的供奉。当其人在我意中时,我能清晰地看见、听见、闻见气息。那是一种逼真的幻觉。在这幻觉中,我只有浑然的直觉,放弃分析,放弃判断,放弃验证。在如此这般的“意”中,有一个“象”,这个“象”是具体的样相。如果你占卦问卜,卦上有“爻”,卜师凭“爻象”断吉凶。他说:“火克金,破财之象”。“火克金”是烈火熔化了金块,这是一个“象”,在如此这般中的一个“象”中又含有“意”,即意味着破财。“象”常如梦境般的恍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但此象中所含的“意”却能清楚领略。
此种“意象”,确为相当微妙的一种经验。当它出现时,那经验近似作梦,因此有人用梦的构成来解释文艺。意象给我们的经验又跟看电影近似,电影是活动的连续的画面,是“象”,因此有人管好来坞叫“制造白日梦的工厂”。在文学作品里面,诗最能引起类似的经验,诗最需要意象来表现,使读者神游于意象之中,人或称为“文字的催眠术”。其实何止是诗,好的文学作品(当然是狭义的文学)都应该如是。在这种要求下,文学作品是很独特的东西,在语文大家族中“生有异禀”“别树一帜”。
如此看来,不能产生意象的作家,犹之不能怀孕的母亲。不过意象并不神秘,它可能产生在每一个人的心意里。孔子在看见一条大河的时候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人说这是一句诗,因为句中有生动的意象(加上节奏)。朱子从这个“意象”里看出宇宙的“存神过化”,可见孔夫子脑子里并非只有“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等论断。当刘备是一个少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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