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莲说,弗林库姆梣这块地方简直是个不毛之地,这话倒不是言过其实。在这片土地上,唯一饱满肥壮的,恐怕就是玛莲了,而且连她也不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乡村,分为三种,一种是地主经营的,一种是村民经营的,还有一种是这两者都不经营的(换句话说,第一种村庄里,住有地主,叫佃户耕种,第二种村庄里,由地产所有者耕种,第三种村庄里,地主不住在这里,而是出租土地),弗林库姆梣这块地方属于第三种类型。
但是苔丝还是着手干活了。现在,这位克莱尔太太已经很有耐性了,所谓耐性,就是道义上的勇气和性格上的怯懦融汇而成的。眼下支撑她的,就是这种耐性。
苔丝和她同伴正在挖的萝卜地,有一百多英亩面积,在这一带农田中,这块地地势高,有些地方,是突起的露出地面的岩层,是石灰岩地层中的硅石岩脉,有着无数的凌乱的白色燧石,形状像鳞茎、像尖顶,也像男性生殖器。每个萝卜露在地面的那半截,都被牲畜吃掉了,现在这两位女人所要干的活,就是用一种带钩儿的锄头把埋在地里的那半截也挖出来,好再喂牲口。萝卜的绿叶也早已吃光了,整个一片土地都是凄凉单调的黄褐色了,好像是一张没鼻没眼的脸,从下巴到额头,都只剩一张平铺的皮肤。天空的状态也和地上差不多,只不过颜色不同罢了,好像是一张没有轮廓的空荡荡的白脸。因此,只有这两张脸成天相对无言,白色的脸俯视着黄褐色的脸,黄褐色的脸仰望着白色的脸,它们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两个姑娘像两只苍蝇一般,爬动在黄褐色的脸面上。
没有人走到她们的身边,她们的动作也显得机械、呆板,她们的体形也被粗布“外罩”完全裹住,这种外罩,是一件带袖子的褐色围裙,背后有扣子,一直扣到底,不让它被风吹动。她们下身穿的是短小的裙子,露出了鞋帮够到踝节部的高帮鞋子,手上戴的是黄色羊皮防护手套。她们那低垂的脑袋上,戴着兜帽,使她们显示出一种沉思的表情。别人看到她们,会不由得想起早年意大利画家心目中的两个玛利亚。
她们两人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干活,根本意识不到在这片大地上她们是何等孤独凄凉,也完全不去考虑命运是否公正。即使在这样的处境里,她们也有可能过着幻想的生活。那天下午,雨又下起来了,玛莲说,她们不用再干活了。但是,如果不干活,就得不到工钱,她们只好干下去。这块土地,地势极高,所以雨不是直接从上面落下来的,而是随着怒吼的狂风横扫而来的,就像玻璃碴儿似的,打在她们的身上,直到把她们完全淋透。苔丝直到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遭受风吹雨打到底是什么滋味。原来,淋湿的程度各不相同,平常所说的淋得透湿,不过是湿了一点而已。但是现在,她们站在地里不慌不忙地干活,感觉到雨水慢慢地流淌,先是淌在腿上和肩膀上,接着淌在臀部和头上,然后淌在后背、前胸、两侧,尽管如此,却继续干着活儿,直到铅色的亮光减少,表明太阳已经西沉。像她们这样淋雨,若是没有一点真正的不怕吃苦的精神,甚至是刚毅勇猛的精神,是根本做不到的。
然而,对于淋雨,她们并没有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难受。她们两个都很年轻,同时,她们又一直谈论着以前在塔尔勃塞奶牛场上她们同住一室、同爱一人的时光,谈论着那片绿色的大地,在那儿,夏季慷慨地施赠礼物,在物质上对大家全是一样,在情感上却对她们独厚。苔丝真不愿意跟玛莲谈及她那个法律上的而不是实际意义上的丈夫,但是,这个话题具有不可抵抗的吸引力,所以,玛莲一问,苔丝就不由自主地应答起来了。这样,正如刚才所说,尽管她们那湿淋淋的帽边啪啪地打在她们的脸上,尽管湿透了的粗布外罩令人厌烦地黏在她们的身上,她们整个下午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那绿茸茸的、充满阳光、充满浪漫气息的塔尔勃塞奶牛场。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儿可以隐约看见离塔尔勃塞没几英里远的山峦。”玛莲说。
“哦!是吗?”苔丝说道,开始意识到了这块地方的新价值。
所以,在这儿和在别的地方一样,有两股势力相互冲撞,一股是生而有之的追求享乐的意志,另一股是客观环境的支配人生命运、反对享乐的意志。玛莲自有办法增强自己享受的意志,随着下午时光慢慢流逝而去,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酒瓶,容量约一品脱,瓶口塞着白布。她请苔丝喝酒。然而,苔丝当时自身的想象力已经足以使她进入幻境了,所以,她只呷了一口就谢绝了。于是玛莲自己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我已经喝上瘾了,”她说,“现在都离不开酒了。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不瞒你说,我是情场失意的人,而你却不是这样,所以,你不喝酒,也许照样能过。”
苔丝觉得自己和玛莲一样,也是情场失意的人,但是又一想,觉得自己至少也是名义上的克莱尔太太,仅凭这一点,也值得自尊了,所以她承认了玛莲所说的区别。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苔丝含辛茹苦地干着活儿,有时踏着清晨的寒霜,有时冒着午后的风雨。萝卜挖完了,又得整理,得用一把小钩刀把萝卜上的泥土和须根削掉,然后贮藏起来,预备将来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若是遇上了下雨,她们就可以靠茅草障子来遮挡一下。但是,若是遇到了严寒的天气,萝卜都冻成冰的时候,她们那厚厚的皮手套也阻挡不住刺骨的冷气了。不过,苔丝仍抱着希望。她坚信克莱尔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这种品性或迟或早会引导他重新和她结合。
玛莲喝足了酒,变得兴致勃勃、幽默风趣了,她发现了前面所说的奇形怪状的燧石,忍不住尖声大笑起来。苔丝仍是神色严肃,不说不笑。尽管她们从这儿无法看到富润谷,可她们却不时地朝那个方向望去,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一片遮挡了她们视线的灰色迷雾,想象着她们在那边度过的昔日时光。
“唉,”玛莲说,“我真想让我们昔日的朋友多来一两个!那样的话,我们在这儿干活的时候,每天都可以把塔尔勃塞带到这儿来了,每天都可以谈论他了,谈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的日子,谈我们知道的过去的事情,这样,昔日的光景又好像全都回到眼前了!”玛莲一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双眼变得柔和了,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了。“我要写信给伊丝。”她说,“眼下,她在家里无事可做,这我是知道的,我要写信告诉她,说我俩都在这儿,叫她也来,也许,蕾蒂的病这阵子也好了。”
对于这一建议,苔丝没什么可反对的,所以,过了两三天之后,她又听到玛莲重提把塔尔勃塞的欢乐引到这里的计划,玛莲告诉她说,伊丝已经回信了,答应能来就来。
多年以来,都没有出现像今年这样的冬天了。这个冬天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偷偷摸摸地来的,就像棋手走棋似的。一天早晨,几棵孤单单的树木和篱笆间的荆棘仿佛突然间脱去了植物的皮,换上了一种动物的皮。每根树枝上都盖上了一层白绒,仿佛一夜间,树皮长成了兽皮,并且比原来粗了四倍。每棵树木都构成了一幅醒目的素描,用白色的线条画在惨灰色的天空和地平线上。本来,在棚子和墙上,看不到任何东西,现在,这结晶的空气把上面的蜘蛛网全都显现出来了,它们像一个个白色的线圈,悬在外屋、柱子和栅栏门的突出部位上。
潮湿的寒冷季节一过,接踵而来的便是干燥的寒冷季节,这时,各种奇怪的鸟儿从北极后面不声不响地飞来了,飞到了这个弗林库姆梣的高原。这些瘦削的鬼怪一般的鸟儿,含着凄惨的神情,因为它们在不见人迹、广漠险峻的北极地带,在人类无法忍受的凝结血液的寒流中,亲眼见过惊天动地的可怕景象;在北极光的闪射下,亲眼见过冰山的崩裂、雪峰的滑落;那天旋地转般的狂风暴雨和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动曾把它们的眼睛弄得半明半瞎;它们的表情中还仍然保持着这些景象对它们所产生的影响。这些无名的鸟儿,飞到了离苔丝和玛莲很近的地方,然而,对于人类不曾见到的,而为它们所熟知的那些奇景,它们却没有报告。它们没有旅行家的那种想转述一切所见所闻的野心,它们不动声色地待在这平淡无奇的高原,抛开了它们并不珍视的那些过去的经历,只是注意着眼前的事情,看着两个姑娘用锄头刨地时的细微动作,她们每刨一下,总是能挖出这样或那样能使这些来客吃得津津有味的东西。
接着有一天,在这空旷的乡间空气中,出现了特别的情形,出现了不是由雨水而造成的潮气,出现了不是由霜冻而造成的寒气。这种天气使她俩的眼球发冷,使她俩的额头发痛,她们感到寒气刺人肌骨,感到寒气对她们身体内部的影响更大于对她们身体外部的影响。因此她们知道天要下雪了,果然在那天夜里就下起了雪。苔丝仍然住在那个有温暖山墙的农舍里,那山墙曾给停在外面的孤独的行人带来过慰藉。夜间,苔丝醒了过来,听到屋顶上发出许多古怪的声音,好像在表明,来自四面八方的狂风已把这屋顶用作它们的运动场了。第二天早晨,她把灯点亮准备起床的时候,发现从窗户的裂缝里刮进来了许多雪,堆在窗户里面,像是一堆锥形的极细的白色粉末。从烟囱里也刮进来了许多雪,铺在地上,有鞋底那么厚,当她走动的时候,便在那上面留下了脚印。屋外,暴风雪狂飞乱舞,吹到厨房里,都变成了一片雪雾,不过这时候外面还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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