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似波澜
夜幕初垂,万漪又已从崇文门赶回怀雅堂。这些日子里,她都是先跑完其他处的应酬,才踏踏实实陪伴柳梦斋。因此他也只将她送到大门外,就拨马掉头,“晚点儿我来找你。”
万漪忙着梳妆打扮,先把几个本堂局跑过一圈,便传轿出局。
马嫂子嘿嘿笑道:“我的姑娘,咱不用轿子了,就在对面,我们陪你走两步就到。”
万漪一愣,“对面?”
“莳花馆哪!”
“谁叫的局?”万漪拿起局票看了一眼,看也白看,那字认识她,她可不认得那字。
还是马嫂子见多识广,皱着眉“啧”了一声,“是个‘唐’字。”
万漪原就对莳花馆有些敏感,再加上这个“唐”姓,更有些隐隐的抗拒。但她又怕脱局被掌班骂,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赴约;本想着打一个通关、唱首曲就走,谁知一进屋,马上被一对手给牢牢拉住不放。
金刚蒋文淑——柳梦斋的前任情人,似乎完全不记得眼前这位少女和自己有夺爱之仇,也忘掉了自己曾如何联合其他倌人在场面上打压万漪……总之她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丝毫芥蒂的影子,而只散发着好客和热络。“大人,你瞧嘛,败在她手上,我真不算冤。这小模样,我见犹怜。呦,万漪妹子,我都忘了和你介绍,这位是首辅家的大公子,唐大人,就是他叫你的局。”
席上坐着十来人,其中蒋诗诗和唐文隆是万漪见过的,他们旁边的主宾座上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一张长隆脸,生的是山高月朗、温文端正,而且他双眼里蕴含着一种极其动人的神情。万漪业已见过了不少男人,有些令人生畏,有些令人生厌,有些愚蠢又可笑,但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气息,就仿佛他整个的灵魂都在屏息聆听着你每一个最细小的问题,哪怕在下地狱的路上,你都可以全身心地倚靠他。
是的,万漪听说过这个男人的“事迹”——卖力追求清倌人龙雨棠,与之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却在正房妻子打上门来时毫不留情地把雨棠扔进了毒狼饿虎的折辱中,使之崩溃出家。但怪的是,当万漪亲眼看见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虽然她明知该怕他。
唐文起始终笑盈盈地注视她,直到她和座上余人一一见过礼,方才移开目光,对文淑笑了笑,“说是请人家来吃饭,倒是请人受罪来了,这么干站着做什么?文淑,你快让万漪姑娘坐吧。万漪姑娘,你爱吃什么,只管要,千万别客气。”
“呦,不过让小姑娘多站了一站,你就心疼啦!行行,妹子你快些坐吧,不小心站坏了,我阿要罪过?”文淑笑嘻嘻瞥了妹妹诗诗一眼,诗诗又与唐文起的弟弟唐文隆交换了一个眼色。
夜云四卷,清风吹空。
柳梦斋业已回到家中多时,他心不在焉地吃过饭,一听报说父亲也到家了,立马就往上院来。
柳承宗正在院中同一个人形木桩过拳,他先喝了声让仆从都退远,就点点头叫柳梦斋近前来问话,一面还是抻筋拔骨,手脚不停。
“叫你办的事情如何?”
“办好了。前儿我带唐文隆去场子里,又让他赢走了两千,签在账上了。”
“好,一定拿稳他,只要他老子唐首辅肯出面,咱们留门就还能同徐钻天一拼。”
“父亲自管放心,我和唐文隆一向处得不错,虽说首辅大人素来不近人情,不肯与咱家走近,但也不至于故意倒儿子的交情。”
柳承宗脚下换了个丁字马,两手往外一摊,打在桩上砰然有声,“对,你托我查的事情,早也查到了,一直忘了告诉你。‘那个女人’是安国公府的旧人,以前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
这句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却令柳梦斋大为激动,扬拳在空中一挥,“果然!父亲,我就说徐钻天和詹盛言有勾结吧?”
“在拿出过硬证据之前,都还是捕风捉影,你万不可轻举妄动,反而被人拿住把柄。想走通唐阁老这条路,须得耐住性子。”
“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我又找到了一条小路,或可一试。”
柳承宗原本打得那两根短桩滴溜乱转,这时手肘一提,就将它们生生卡顿在半空,“什么小路?”
“和我相好的那位姑娘,她有个姐妹曾向九千岁告密,兴许关键时刻,也可为我们说句话。”柳梦斋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他只是想起了万漪而已。
这一刻之前,柳承宗的胸膛里都涌动着欣慰之情。在他创造的地下世界里,他掌管一切。发生冲突的人们寻求他的调停,陷入困顿的人们企望他的援手,每个成员都会从他这里收获应得的恩惠或惩罚,他也会收到他们的尊重和敬畏,他是德位相符、誉望所归的老爷子。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儿子却与自己格格不入、针锋相对。柳承宗不会忘记当自己第一次接受现实——他的独生子醉心于盗术且永不会悔改时——他曾绝望地大声斥责他:“你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柳梦斋不甘示弱地顶撞道:“我长大了!我只不过厌恶你们那一套而已。”
小浑蛋,你凭什么厌恶呢?你又凭什么享受生活的奢华自由呢?当像你这么大的毛头小伙们,那些佃农的孩子、那些苦力的孩子,都在为下一顿饭挥汗如雨、低头哈腰的时候,你凭什么可以在销金窟里更换一个又一个婊子,把最美丽的女人们从奶子到屁股挨个挑剔一个遍?——凭你这张脸?凭你自以为倾倒众人的笑容?凭你那双贼爪子?别美了!这一切,就凭你是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凭你老子我拿“那一套”和世界的成功周旋!这个世界就是一座人叠人、人踩人的权力之塔,一个人被他上面的人践踏,又践踏他的下一层,唯有弱者、懦夫、糊涂蛋、可怜虫才会对此大惊小怪,并且除此外,再没有其他的世界了——连西方的极乐世界都要论资排辈的!
每当看到那孩子常常拿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嘴脸来鄙视真相时,柳承宗都为柳梦斋感到深深的羞耻。这怎么会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教你的吗?这就是你从我身上学到的吗?难道真要我把脸上的脚印、心里的重担一一展示给你,哭天抹泪地向你解释生命的不自由吗?——老子才不会这么干,这是妇人,而且是最无用的那批妇人才会干的事!人活着,谁没有枷锁、谁没有承担?是男人,就扛起你的枷锁,闭嘴承担。
柳承宗又一次闭上嘴,扛起了担子。他看不出柳梦斋具有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天赋,智慧和无情,那小子一样都没有。他只好随他。柳承宗安慰自己说,他这么卖命地在塔上攀爬,不就为了让后代躺在塔尖上坐享其成吗?那就这样吧。他已经考虑“传位”于侄子柳梦原,也用心栽培他,他对他唯一的要求是:“照顾好你弟弟。我会把真本事教给你、生意留给你,作为回报,你必须保证你堂弟生活富足、远离危险。他就是个孩子,拒不接受这世界的真面目。”柳承宗完全没料到的是,柳梦斋会突然在一夜间醒过来。自那次夜谈起,这孩子似乎一下子脱胎换骨,或者——柳承宗隐隐有感觉,柳梦斋以前的种种幼稚肤浅,不过是为了和自己这个父亲作对而已,一旦情势把父子俩逼入同一条战线后,男孩就掉转枪尖,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他骨子里的模样,父亲遗传给他的模样。
柳承宗对柳梦斋的变化感到欣喜若狂,他又重新对他寄予厚望;只有一点,令他偶尔感到惴惴不安。柳承宗听说了儿子对那个怀雅堂小清倌的迷恋,他也看得出这一回不是年轻人的贪玩,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那绝不是简单的肉体吸引、情欲作祟可以解释的,那是命运最擅长耍弄的颠倒黑白的把戏,把伟大的男人的心放置在一个卑贱女子的怜悯之下,让通向失败的可鄙之路变得神圣起来。他曾经历过这一切,他了解这一切。那就是为什么,在柳梦斋的母亲“失踪”后,他不再续弦,也没有纳妾。他身边永远只保留一位情妇,每当有更年轻的女人来取代那个位置时,前一个都会被慷慨地安置好。而近些年来,他甚至连固定的情妇都不再需要,他对女人的需求越来越淡,他希望和她们保持距离,既和她们与生俱来的魔力,也和她们自带的灾难。
不过柳承宗依然竭力克制住了发火的冲动,他不想让儿子误会他对那个叫万漪的丫头有什么意见,不,他只是要他多多提防他自己而已:一个向女人缴械的男人,最终也会向一切缴械的。
柳承宗将一手扶住拳桩那油光水滑又斑痕累累的木臂,斟酌着言辞道:“小柳啊,我晓得你花钱养了那姑娘全家——别还嘴,我不是要骂你,不过是要叮嘱你,你就再对谁动心,也得记住喽,女人就是女人。在她们跟前,你把嘴管牢点儿。”
任何人拿这种语气来谈起万漪,柳梦斋都要翻脸的,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反正危机过后,他就会把小蚂蚁领来家里请求许婚,届时父亲就会亲眼见到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姑娘,就会知道自己曾错得有多离谱。
所以他也只挤出一笑道:“父亲放心,我什么都没多说。”
“不是不能‘多说’,是半个字都不能提。生死大事,谋之于妇人必不祥!当年你娘——”柳承宗知道自己失态了,最近他太累,头脑和身体都太累,想要维持体面和节制已经越来越难。须臾,他对柳梦斋摆摆手,又打起了拳来。
柳梦斋明知说下去很可能又闹得不欢而散,但他几乎从未听父亲主动提起过往事,因此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即刻接声而问:“我娘怎么了?当年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柳承宗的手下骤然加快了速度,“她偷了朝廷的东西,带着你弟弟跑路了。告诉过你上千遍,还要问?”
“谎话说上千遍,还是谎话。我要的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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