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慢慢地过去了。日子的确过得很慢,并且很单调。我上半天写小说,下半天逛街。小说写得不顺利,写得慢,有时我还得撕毁整页稿纸来重写。那两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抓紧了我的心。我失掉了冷静,我更难驾驭我的笔了。
朋友姚国栋至少隔一天要来看我一次,同我上天下地乱谈一阵。他还是那么高兴,对什么都有把握,对什么都不在乎,虽然他整天不歇口地发牢骚。同时他夸他的太太,夸他的儿子,夸他的家庭幸福。
姚太太一个星期没有到下花厅来了。她在害病。不过听朋友的口气,她好像是在“害喜”,所以朋友并不为太太的病发愁,他反而显得高兴似的。但是,没有她的面影,我的房间也失去了从前的亮光,有时我还感到更大的寂寞。
逛街的时候,我老是摆脱不掉这样一个思想:有一天我会碰到杨家小孩和他的父亲。我不单是希望知道那一家的秘密,我还想尽我的微力给他们帮一点忙。但是省城是这么大,街上行人是这么多,我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父亲的影子?不说父亲,就是那个小孩,我这些日子里也没有见过一面。我知道从李老汉的口中我可以打听到小孩的地址。但是我每次经过大门,看见他那衰老、愁烦的面颜,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再拿杨家的事情去折磨他。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他用失神的眼光望我,我忽然觉得我了解他的意思,他好像在问:“你找到他吗?”我摇摇头用失望的眼光回答:“没有,连影子也没有。”第二天他又用同样的眼光询问,我也用同样的眼光回答。第三天又是一样的情形。这样继续了好些天。有一次我差一点生气了,我想对他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找到他,为什么老是来问我?
但是星期六来了。离我看见小孩父亲挨打的日子刚好三个礼拜。
这天我起床后就觉得头昏,仿佛有一块重东西压在我的头上,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也不想做。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又觉得寂寞。我只希望老姚来找我谈天,我可以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听他吹牛。可是这一天我偏偏看不见老姚的影子。老文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老爷出门赴什么人的宴会去了。我又问起太太的病,他说,太太的病好多了,听周大娘讲太太有了小宝宝。他又说,万家外老太太同舅太太一早就来了。我没有问到虎少爷,可是老文也告诉我:虎少爷昨天去赵家玩,晚上没有回来,太太叫老李拉车去接,赵家外老太太却把老李骂了一顿,说是她要留虎少爷住半个月,省得在家里受后娘的气。老李回来,没有敢把这些话报告太太,怕惹太太怄气。不用说,老文接着又发了一顿牢骚。关于赵家同虎少爷的事,他的见解跟我的相差不远。我也说了几句责备赵家的话,后来他收了碗碟走了。
我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我醒来的时候,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园子里轻声咳嗽。我站起来,走到门前。
我疑心我的眼睛花了。怎么,杨家小孩会站在山茶树下!我揉了一下眼睛。他明明站在那里,穿一身灰色学生服,光着头,在看树身上的什么东西。
我走下石阶。小孩似乎没有看见我。我一直走到他的背后。他连动也不动一下。
“你在看什么?”我温和地问道。
他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来。他的脸瘦多了,也显得更长,鼻子更向左偏,牙齿更露。
“我看爹的字,”他轻轻答道。他又把眼光移到树身上去。在那里我看见三个拇指大的字:杨梦痴。刻痕很深,笔划却已歪斜了。我再细看,下面还有六个刻痕较浅的小字——庚戌四月初七。那一定是刻树的日期,离现在也有三十二年了。那时他父亲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得到他的消息吗?”我低声问他。
“没有,”他摇摇头答道。“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
“我也没有,”我又说。我的眼光停留在刻字上。我心里想着:这是一条长远的路啊。我觉得难过起来了。
停了片刻,他忽然转过脸来,哀求地对我说:“黎先生,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他究竟躲在哪儿?”
我默默地摇摇头。
“黎先生,他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还可以再看见他?”他又问道。他拚命眨他的眼睛,眼圈已经变红了。
我望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瘦脸,同情使我的心发痛,我痛苦地劝他:
“你就忘了他罢。你还老是记住他有什么用?你看你自己现在瘦得多了。你不会找到他的。”
“我不能,我不能!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带着哭声说。
“你在哪儿去找他呢?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你又是个小孩子。”
“那么你给我帮忙,我们两个人一定找得到他。”
我怜悯地摇摇头:“不说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人也找不到他。你还是听他的话,好好地读书罢。”
“黎先生,我想到他一个人在受罪,我哪儿还有心肠读书?我找不到他,不能够救他,就是读好书又有什么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抓住他一只膀子,带点责备的口气说:“你不能说这种话。你年纪小,家里有母亲。况且人活着,并不是——”
“妈有哥哥孝顺她,爹只有一个人,他们都不管他在外头死活……”他噘着嘴打断了我的话,眼泪流到嘴边了,他也不揩一下。
“你们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你妈跟你哥哥对你爹不好呢?你应该好好劝他们,他们一定会听你的话。”
他摇摇头:“我讲话也没有用。哥哥恨死了爹,妈也不喜欢爹。哥哥把爹赶出来了,就不准人再提起爹……”
我终于知道那个秘密了。这真相也是我早已料到的。可是现在从儿子的口中,听到那个父亲的不幸的遭遇,我仿佛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我无法说明我这时的心情。我忽然想躲开他,不再看他那憔悴的面容;我忽然想拉着他的手疯狂地跑出去,到处寻找他的父亲;我忽然又想让他坐在我的房里,详细地叙说他的家庭的故事。
我自己不能够决定我应该怎么做。我同那个小孩在山茶树下站了这许久,我不觉得疲倦,也忘记了头昏。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果然一个声音,一个甜甜的女音在后面响起来了。它不让我有犹豫的时间。
“小弟弟,你不要难过,你把你爹的事情跟我们说了罢。黎先生同我都愿意给你帮忙。”
我们一齐回过头去。姚太太站在假山前面,病后的面颜显得憔悴,她正用柔和的眼光看小孩。
“你们的话我也听见几句,我不是故意来偷听的。”她凄凉地一笑。“我不晓得小弟弟会有这样的痛苦。”她走过去,拿起小孩的一只手,母亲似地用爱怜的声音说:“我们到黎先生房里去坐坐。”
小孩含糊地答应一声,就顺从地跟着姚太太走了。他们两人走在前头,像姐弟似的。我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望着她那穿浅蓝洋布旗袍的苗条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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