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一番,道:“客人做些什么生意?”金算盘讪讪而笑,道:“在下生意,多以装潢修缮为主,其余也经营些物什贩卖。今日冒昧来此,便是想和孙会长谈一笔买卖。”孙会长眉头微蹙,并不言语。旁边一个管家揉揉鼻子,扁扁嘴巴,冷笑道:“你这小商人胡说些什么,你有什么宝货,却也敢与我们苏州大商会论就买卖生意?”
此人是孙会长的管家,姓朱名三狗,仆凭主贵,倒也成了商会的一介干事。商会干事共有十五位,朱三狗位忝最末,可是商会每月缴供官府的税金,尚有例审一事,皆是他负责任,实权在握,又有油水。所谓例审,便是商会每隔三月,便会组织一批账房先生,和官府衙门的管账老爷一并对前个季度的商会税金收支进行审查核实。管账老爷,只对自己的太守州官应命;那些民间账房先生,则通过朱三狗对孙会长禀事,孙会长再在姑苏全商大会上通报。朱三狗乃是其中的最为至重环节,例审有无问题,或是将这些问题扩大缩小,尽皆为其一手把握,是以虽为奴才,却睥睨高傲,很将许多人不瞧进眼里。他见金算盘虽然穿了一袭锦缎长袍,可是难掩其中土气,显不是作大买卖的,初时以为对方顶多是哪一个乡村庄头一般级别的人物,就颇有些不屑,此刻听金算盘自己说道不过是搞装修小贩卖的,亦比那街头巷尾的草席麻布散摊强不了什么,愈发轻蔑鄙视。金算盘羞臊得满脸通红,毕竟是生意人,此刻竟能按捺心头怒火,面上依旧笑呵呵的,只心中不住骂道:“呸!狗奴才,得意个什么劲啊?说起来,你仰人鼻息,替别人捧靴除袜,还比我糟贱咧。三狗三狗,黄狗黑狗白狗,俱难及你这劣狗恶狗凶狗,对上奉承拍马,对下凶焰燎燎,何其势利龌龊也?”
孙会长摆了摆手,示意朱三狗不可放肆,外面有人召唤,朱三狗便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远远便传来其张扬跋扈的声音,正是对院庄家丁奴婢颐指气使,指东挥西,吆喝派令,氛势极甚嚣张。孙会长摸摸胡须,浑不睬金算盘,左左右右瞥睨九华,心中惊讶:“天下竟有这般黑皮肤的小孩童!却比那炭打墨染的还要乌秋。幸赖其相貌还生得甚为端正,否则乍一瞧来,尚以为大白天走了鬼路,撞得吓魂唬魄的小夜叉咧。”见着钟月敏,但觉此女相貌美丽,身段修长婀娜,委实称得羞花闭月之二八佳人,可是积黛眉宇之间,一股煞气隐约呈现,和本地美女姑娘相较,便少了些女儿家的婉转*,暗暗未免有些可惜。待见了穆双飞容止相貌,登时凛凛,禁不住思忖道:“听人论述天下奇闻,九州男女头发皆黑漆,却也有长得异发云鬓的。他满头银发,灿烂胜雪,却和寻常耄耋翁婆年迈白发绝不相同,实在教人诧异羡慕。昔年前巷堂客有个私塾先生,博览群书,见识不凡,我未发达之时常和他喝茶谈聊,他说过银发金发人物都是天地之间一股娟秀气息在胎中造化孕育而成,其人或逢天妒,命运虽往往不济,生涯跌宕坎坷,然骨子里却从不认输服软,秉性自有一股浓浓不化之高贵文雅气质。这少年郎君便是银发奇人了,面若三月桃花,迎春风绽展;神如秋水之神,似洛嫔展颜,无意间艳媚之状,*心魄,砰砰乱动,便是我那几个辛苦搜罗来、重金聘买的娇贵小妾亦有所不及。多半是江南人物,却不晓得究竟是何样来历?”不敢过于轻视,遂朝穆双飞微微莞尔,请他们坐下。上来几个小厮,穿着打扮颇为光鲜,和寻常的家奴婢女不同,别有体面。他们端上茶盅,轻轻放于案上,口中不言,却用手轻轻划了一个请客人用茶的手势,行动举止娴熟规矩,显是专门受过调教训练的。与茶盅盘子一并奉上的,还有一张长方形的条纹木托子,上面整整齐齐摆叠着一块湿毛巾,供擦拭汗渍水渍之用。休说碗中的茶乃是*,便是湿毛巾亦发出淡淡清馨,好象被水香浸润过一般。金算盘眼尖,见那木托子四边底下,镶嵌着亮灿灿的金线,盘成游龙戏凤的模样,凤尾片片成森,龙鳞颗颗葳蕤,镌刻精密圆润,抿着嘴唇悄悄咂舌,脸上立时流露垂涎欣羡之色,心想:“当日在富贵小镇的龙凤楼中,也见了不少稀奇物件,以为便很了不起了。今日方知我对富贵的见识,其实有限甚紧,那些盘盏碗筷等日常物事,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个小小托子豪奢眩迷的。姑苏自古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天下闻誉,果真名不虚传,远胜我以前的揣测臆想景状。”转眼有些赧然:“我浑身绸缎大袍,按之细品,布料好象还不及人家仆婢所穿的细腻柔滑,哎!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莫怪那管家瞧不起我。”
偏偏那朱三狗毫不识趣,出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人转了回来,眼见得几人竟然大模大样看座伺茶,愣怔片刻,终究憋闷不得,对身旁跟着的才进门的客人笑道:“这般乡下腿子,忒也无礼,如何就在我家孙会长前造次?这椅子乃迎龙接凤之物,也是他们坐得的么?那茶便较福建大红袍亦不遑多让,堪为名贵珍稀,岂能是他们喝享得了的?”孙会长闻言,面有不悦,才要开口呵斥,蓦然似是想起什么念头,倏忽乌云散尽,微微莞尔,并不言语,好象有心看几人笑话。钟月敏最是天下第一之火爆脾性,哪里受承住偌般委屈,就要拂袖而起,将茶盅茶水皆甩摔地上,见穆双飞神情从容,兀自不慌不忙,脑中灵光一闪:“啊!是了,他必存一番计较。我莫急切,且看看后面的情形再说,免得他总说我压捺不住性子。”九华满是诧异,瞅着孙会长,心想:“怪了,不是你教我们落座喝茶的么?怎么那尖嘴猴腮的家伙反责怪我们的不是?”满腹疑窦,想不究竟通透,于是悄悄询问金算盘,道:“金大哥,我真糊涂了,刚才不是他老爷示意请我们坐下的么?茶水也是他他家老爷派人奉上的,又不是我们腆着脸皮索讨。他瞎嚷嚷,到底什么意思啊?”金算盘斜睨朱三狗一眼,恨恨忖道:“狗眼瞧人低的混账东西,竟然这般明目张扬地羞辱我等。可惜我不是大富大贵的财主,也不是官家的老爷,否则必要好好教训你才是。”面上却讪讪一笑,低声道:“我和你一般糊涂,也不晓得什么意思。”
偏偏那进来的新客也是个势利之人,全不觉其中蹊跷,却顺着朱三狗的话意,接口道:“朱执事,难道这些人俱是商会的后进会员不成?孙会长身体不好,少有管事,你就该好好替他老人家分忧解难,如何把关不严,教那不争气的行商座贾都混了进来,拿了资质?以后开会,我们和这些乡巴佬共席研议,实在太不成体统颜面。便几位成员,也稀奇古怪的。”语气嗲异,不男不女,手指穆双飞和钟月敏,道:“除却这一双男女看起来还算是称眼的。”他说话之间,从袖中摸出一块铜镜,照了半日,又从腰间吞出一块绢帕,那绢帕绣得甚是精致,盘花锦簇,金丝银线,更见柔细。
钟月敏不由咂舌诧异,心道她也曾听说姑苏男子颇有些娘娘气,此言虽然未免偏颇差池,想那吴楚之时,该地不也出了许多豪杰壮士,襄助诸侯成就一番霸业?然今日见得的这位客人委实女气甚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怪哉,怪哉,我听说皇宫里的太监介于阴阳秉性之间,阳为天成,阴为后造,天地不合,阴阳难以调济,那人不晓得会变得什么模样?今日没有白来姑苏商会,倒也开眼见识了。”那客人闻言怒道:“你这泼妇胡说什么?”手指戟张,遥遥点着她的鼻头,从旁侧观,呈兰花翘指。钟月敏冷笑道:“我便是泼妇,那又怎样?究竟是我胡说,还是你胡为?呸!堂堂须眉,掂帕擦拭若女子补妆填饰,要人不笑也难。再看你手指,倘若美女娇娘,翘起这兰花指,风姿曼妙,娉婷婀娜,姑奶奶只会夸赞,可惜阁下生得又非如花美男,教人虚誉推夸不能。啊啊!你或似有断袖癖好吧?我是姑娘家自然不怕,有男子若和你同行,他该是略略两分的心慌意乱、惶惶难安,又有七八分的恶心厌恶咧。”那客人气得浑身颤抖,才待喝责辩吵,朱三狗拍着巴掌冲出来叫道:“反了,反了,你们这些乡下腿子跑到我们商会叨唠,已然自不量力,此刻兀自放肆。”钟月敏再也按捺不住,对穆双飞道:“走吧,走吧,这里铜臭极浓,臭烘烘的,我还不惯待。”又对金算盘道:“你自己要做买卖去也罢了,何必拉扯我们大伙儿一块儿来受此鸟气?”金算盘满脸通红。
穆双飞将茶盅放下,缓缓起身,对九华道:“我告诉你两句诗,你听听:都言乌鸦多呱轰,鸟皇銮旁岂能容?狼旁总有襄助狈,伥后便隐大虫洞。”九华愣了愣,道:“穆大哥,这可是四句诗了。”别人听不明白,孙会长却不是糊涂人,暗道:“他暗讽朱三狗是乌鸦,自然说我不是‘鸟皇’;又道朱三狗和万通狼狈为奸,二人便好似伥物,平日皆给我办事,我反成了‘为虎作伥’中的老虎大虫。”忖及于此,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眼见穆双飞招呼钟月敏、金算盘欲出门,急忙站起了身来,抱拳道:“公子休走,我那奴才和万掌柜,不过素日里欢喜和人开些口舌玩笑罢了,其实并无甚么恶意。来来,远来是客,我作东道主的焉敢违反圣人之训,妄姑无礼?诸位请坐下,有生意也好,无生意也罢,大伙儿有什么话,畅所欲言,岂非快活?”又嘱咐人给钟月敏换上一块女儿家专用的擦拭手巾,替九华端上一盘琳琅零食。他突然周全礼数,只瞧得朱三狗和万通面面相觑,钟月敏本窝着一肚子火气,见人家蓦然殷勤恭敬,不好嚷嚷着强走,遂坐在穆双飞身畔。万通是姑苏商会会员,此刻勉强陪坐末座,胸下很有些不快,暗道:“我打从娘胎中起,便恨自己生错了性别,本该是女儿家的,却他奶奶的变成了男子身。他们竟粗鄙鲁莽若斯,嘲笑于我,此仇不报,羞辱难雪,以后必然日夜寝食难安。”寻定主意要报复四人,可是怎么个报复法子,想了半日,全无计较。朱三狗提了一张椅子,大刺刺坐于他对面,翘着二郎腿,喝了一口茶水,不觉其香味醇。两人离厅门不过丈许,金灿灿的阳光投下,影子朝亭首歪去,萎靡恍惚,各各失了锐气,浑无精神,只是朱三狗尚不服气,朝对面万通递个眼色,嘴唇蠕动,袖下探出两根手指,曲崩直弹。万通会意,眼光闪烁,斜睨穆双飞、钟月敏,窃私冷笑,暗道:“稍时便叫你们尝尝我的厉害,开棺材铺的万老爷,可是好惹的么?”
第五十回 江枫畔 行生意委难(下)
第五十回 江枫畔 行生意委难(下)
孙会长见场面气氛犹然尴尬,端起茶盅,从左往右敬礼一圈,又从又右向左全了殷勤恭敬,一饮而尽,笑道:“不打不相识,不吵难成交,大伙儿都是生意场上的好朋友,奈何不遵从古人‘和气生财’之铭训?金老板,你既然出自野地郊村,想必有些不同寻常的宝货,为何不拿出来,教咱们姑苏城内的土民好好赏鉴一番?”那边朱三狗面露几分冷笑,神情不善,朝着万通眨巴眼睛。万通亦弯眉挤嘴地回应,虽皆不做声,可是暗暗筹谋轨迹之状,都被钟月敏瞧在眼里,心中嘀咕:“这两个人果真不会按甲寝兵,沆瀣一气,又不晓得再打什么鬼主意。”
金算盘笑道:“孙会长果然是真正做生意之人。”言下之意,其身旁的朱三狗和万通诸流,不过就会搬弄口舌嘲讽罢了,徒然占据商会位置,哪里堪入商贾之业?先前受了那二人揶揄讥诮,胸下憋了一股恶气,此事暗寓还击,心头登时轻松许多。从腰间摘下一个布袋子,掏出一块亮明明的红宝石,道:“我们游走各地生意,偏偏如今兵荒马乱,贩卖马被劫,运驴驴被掠,非但没有赚得什么钱财利润,走到姑苏之时,反连仅余不多的盘缠也用尽。实在无法,便想售卖一颗祖传之红宝石,翡翠玛瑙,成色光泽,能及得上我这祖传宝石的,只怕也不多。”他腰间的布袋和宝石,俱是某位贵人送给曹甲重,野郎中再转赠于他们四人的,此刻口口声声言道是什么“祖传之物”,不过重添些语气,一者欲勾起对方兴趣,愿意掏钱购买,二者便是开个好价钱,能多赚一两银子便是一两银子。至于这宝石质量究竟如何,金算盘并非珠宝行家,亦不懂得鉴赏之道,心里却忒没有底气,不过料忖这些宝石红若胜或、霞映澄塘,应该不会差。孙会长愣了愣,莞尔道:“若说宝石,鄙人也收藏了一些,却不知你那祖传的红宝石,别有独到玄妙乎?”挥了挥手,一个家丁匆匆走过去,托着一个小盘子举到金算盘颌前,待金算盘轻轻将宝石放在盘中央的垫子上,遂小心翼翼转步而返,谨勤恭慎,低声道:“老爷请看。”万通、朱三狗心有叵测,却也耐不住好奇,探着脖子不停张望窥觑。
孙会长从袖中摸出一副细纱手套,若似蚕丝密密编织而成,色如白乳,细腻光滑,动作娴熟地贴掌戴牢了,伸出拇指和食指,将宝石掂起,粗瞥之下,笑道:“这宝石边缘尚不齐整,保持从土岩中出来的模样,没有经过雕刻加工么?若是请了能工巧匠修琢一番,或耳坠,或戒指,或金簪钗首,总之有个佩戴赏玩的名目,则身价行情,可是大大不同。”金算盘适才见他戴上手套,心中便是一凉:“莫非他是此中的行家高手?糟糕,后面抬价要钱,只怕不易。”讪讪笑道;“以前也想的,然而各人喜好、忌讳尽皆不同,谁知道雕刻什么好呢?要是讨得买主欢喜,固然是生意人福气,可是图案妆形如果是客人不欢喜的,只怕价格要大打折扣。”孙会长听他说得有理,显是伶牙俐嘴的取巧之人,颔首而笑,待再听得金算盘补上一句“会长可将宝石拿至阳光下或是灯光下细观,那才是漂亮咧”云云,心中不由好笑:“原来他委实是乡下佬,根本不知赏鉴玉器宝石之法。”忍不住纠正道:“金老板此言差矣,辨究宝石成色质量,就该挑着暗处地方,如此其石折射反射之状,才曝露得真切。”万通冷笑道:“朱执事,这位姓金的老板既然既然得了祖传的宝石,如何却不认真修习钻研,以控把玩宝石之道?奇怪,奇怪,我却害怕——”不及说完,朱三狗已然会意接口道:“你怕什么?”万通打个哈哈,斜睨轻蔑,道:“我害怕金老板素来之作无本的买卖生意。只盼他不是偷来抢来物什,却将咱们姑苏商会当做销赃的场所。”朱三狗怪笑道:“也是,听你如此说法,我也有些忐忑不安。”金算盘又羞又怒,反唇相讥,道:“会长尚未看出我是盗贼匪类,两位倒先自瞧出端倪了?可见你们的见识还高过孙会长了?是也不是?”万通闻言,瞠目结舌,朱三狗立时有些手足无措,悄悄瞅了他主子一眼,见孙会长并无异色,方才缓缓吐口长气,旋即狠狠瞪着金算盘,咬牙痛恨,低声道:“你什么意思?挑拨离间么?”金算盘昂首挺胸,淡淡道:“我为人虽也有些刁滑,然今日方晓得自己还是厚道人咧,不喜欢逞口舌。”
孙会长听得真切,只是此人忒也有些奇怪,听得底下双方嘀嘀咕咕,显是彼此意气不善,也不出言劝阻调和,将那颗亮晶晶的红宝石托着掌心,眯缝着眼睛瞧了片刻,若有忖思。下面金算盘和朱三狗说话声愈来愈大,蓦然两人惊觉失态,同时掩口而止,但胸中忿忿之情彼此难抑,未免又私相压低声音诟病,暗底交锋,不知不觉,那声音又大了。万通不时插话附和几句,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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