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森医生从故土踏上这片土地,只因为这里让他心疼,让他感到了使命在召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他想为这里的困苦人们做点什么,结果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看不起病的病人们暂时在医院外面等着,他一有空便去免费看病。
玛丽亚医院的院长是约翰森医生的大学同学,两人在学期间,约翰森是瞧不起对方的,认为对方空有家世,毫无本事,不屑与其为伍,结果来了中国却在对方手下工作。约翰森也是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在这个医院混的风生水起,期间学会了假笑、迎合、在道德底线上坚持原则,可他维持了这么久的和平假象,却因为权贵的一句话便满盘皆属。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今天,陈家的公子来医院提了一个意见,前台的护士直接给院长打电话,大半夜的,等陈家公子一走,巡捕房的人就来医院将外面等着看病的病人们轰走了。我后来在三条街外才看见他们,好多人都死了……脑袋上,胸口,肚子……都是伤。”约翰森难过的眼眶都开始湿润泛红,他金色的小胡子抖了抖,嘴唇抿成一条线,“最关键的是,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因为不想离开医院而被打死的,为了活而死,真是太可悲了不是吗?”
伊莉莎心疼的抱住约翰森,将这位心灵忽然脆弱起来的男人拥抱入怀里,像是哄小孩子那样说话:“可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想那位陈公子让院长赶走那些病人也是有他的考虑,而且又是院长亲自找来了巡捕房,那些病人又大多数连身份证都没有,是难民……”
“不,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
伊莉莎微笑着叹了口气,她爱丈夫这样的善良,可遇见这种事,也怕丈夫会一冲动就毁了自己,他们虽然是洋人,可是同本地财大气粗的与各种外国生意人、当官的混在一起的大家族少爷还是有一定区别。
伊莉莎太清楚如今共同利益才是比任何人情都要靠得住的关系,所以他们这两个外国人是肯定无法撼动陈家,也怪不得丈夫这样失落,他所维系的医患关系,一手照顾的病人们全都没了,哦,真是可怜……
伊莉莎亲吻了一下丈夫的发顶,说:“乖,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再说,我们大不了就回德国去吧,只要你愿意,你去哪儿,我都跟你走。”
约翰森医生没有说话,被妻子拉上床后,连洗漱都没有管,便在床上呼呼大睡,班也不上了,请假一天。不过上午十点接到某个电话后,约翰森医生猛然精神起来,咬着面包就开始换衣服,对着正在照顾孩子的妻子喊:“我出门就诊!”
妻子疑惑的从里屋出来——他们住在较为简单的两层小楼,连停车的花园都没有,虽然是在租界内,但也是在较为边源的地带——她站在二楼的阳台对着跑出去的约翰森说:“不是说请假吗?”
约翰森回头对伊莉莎自信的笑道:“我想到办法了!今天的病人很重要,我必须去!”
伊莉莎是不怎么了解约翰森的病人的,只知道大多需要上门的,都是惹不起的,既然丈夫说想到办法了,伊莉莎也就不多问什么,只要丈夫能够恢复精神,她就满足了。
而约翰森医生接到的电话正是顾公馆打来的。
小顾公馆是约翰森医生常去的公馆,里头的两位主人他都认识,这两位主都不是一般人,各种意义上的‘不一般’。
他在门口叫了一辆人力车,给了两毛钱便说:“去小顾公馆。”
人力车夫见他金发碧眼,穿着不俗,笑呵呵的便用英语热情地同约翰森医生搭话,问医生是不是去给顾三少爷看病。
约翰森医生点头,说:“是的,麻烦快一点。”
“好嘞。”瘦巴巴却还是很有力气的车夫立马跑快了几步,灵活的拉着约翰森医生走街窜巷,最终抵达小顾公馆,而顾公馆的门口老门房不在,根本没人给他们开门,车夫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才从里面跑出来个胖嘟嘟的丫头,那丫头又胖又黑,五官却是标致的,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跟车夫夏天成熟的大紫葡萄一模一样,水灵灵的。
“嘿!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啊?”瘦高瘦高的车夫拉下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围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但依旧年轻的脸——这是个少年人——对着丫头笑了笑,说,“门房怎么不在?”
桂花一眼就认出这个最近似乎经常碰见的小车夫,没什么心思同这人说话,拽着约翰森医生就往公馆里面小跑,一边跑一边说:“医生您可算是来了!烧的可厉害了!我家三少爷还骗我说没感觉,真真要急死我。”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小车夫摆出的笑脸没有人欣赏,顿时又萎靡的藏在脏兮兮的围巾里,眼里的光也慢慢消失,重新拉起自己的人力车,继续走街窜巷去了……
约翰森医生的眼神闪了闪,心里很不安,原本他想着要告诉顾葭他朋友对他做的罪行!可如今顾葭生病了,似乎还是高烧,也不知道说了之后,会不会不好……
约翰森医生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当真应该昨天就揭穿陈家少爷的龌龊心思,可他却没有说,默许陈传家那样猥亵顾葭,所以说到底,自己也算是帮凶,自己这个帮凶来告状,也是想要利用顾葭对陈传家进行报复。
——果然……我也沦为了一个小人。
约翰森医生一面上楼,一面唾弃自己,但揭穿陈传家的心却是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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