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抚摸着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骄傲地昂起头来,单手撑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红地毡,轻轻将上身那件已经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绣腰襦拉拢,一只一只地束好豆绿色的蝶型衿带,虽然手指微颤,但她的动作仍然不失优雅。
她的唇角已经在行刑时咬破了,细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渗下来,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卷草花纹贴边宽袖上。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一滴眼泪,秀美的脸容甚至没有因忍痛而变形。
她如此不驯的姿态,再次激怒了宇文赟。
长方面孔、肤色白皙的宇文赟陡然推开怀中紧拥着的尉迟炽繁,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扭曲成一团,咆哮着叫道:“再打,行天杖!”
这一下,不仅行刑女官,连尉迟炽繁也紧张得脸色雪白。宇文赟自制的天杖,是一百二十下宫杖,死在“天杖”下的宫女数不胜数。
“陛下……”今年才十四岁的尉迟炽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想为她一向敬重的杨皇后求情,但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尉迟炽繁的后背和腿上,同样有着深入肌理的杖痕。喜怒无常的宇文赟,高兴起来,会给她的祖父尉迟迥不断加官晋爵;不高兴起来,为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将她打得死去活来。
她年少胆小,很怕惹事上身,更怕因此给家里带来祸患。
前几日,宇文赟在朝里设置了四位辅政大臣,尉迟炽繁的祖父尉迟迥被升为朝中位列第二的大右弼,而杨皇后的父亲杨坚却只是位列第四的大后承,位置还在尉迟迥之后,尉迟迥为此而感激涕零,几次上表谢恩。
“闭嘴!”她此刻收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宇文赟用力将坐在身边的尉迟炽繁推下座位,一脚踹到旁边,根本不理会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幽怨和恐惧。
他走下座位,将脸凑近在杨丽华的脸畔,用被烈酒浸坏了的沙哑声音冷冷笑道,“怨不得人人都说你父亲有帝王之相,你在天的面前,也敢这样傲慢……”
宇文赟一年前霍然又有了新见解,即位没几天,他忽然梦见一群神人簇拥着他,口称他为“上帝”,所以他醒来后即大办仪式,传位给七岁的太子宇文阐,自己年方二十便当上了太上皇。
他从此名正言顺地不再料理朝政,将军机要务推给幼小的儿子办理。
每天,他在内殿前盛陈百戏,沉溺于酒乡和女人们的温柔怀抱,连晚上也舍不得睡去,宫中每月仅灯油就要用掉几千缸。
宇文赟如今自称天元皇帝,正阳宫改称“天台”。他不再口称“朕”,而自称为“天”,任何要进正阳宫议事的大臣,必须事先奉斋三日、避谷一日。
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好色程度却未降低半点,他登基后的第一件要政,就是派内侍们出宫四下寻找美女。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数不过来了,宇文赟却意犹未足,下旨命令所有官员的女儿都不得随意出嫁,必须先经他挑过之后,才能许配人家。
气得大臣乐运抬棺进谏,见几位以耿介闻名的大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宇文赟似乎产生了几分悔改之意,但过不了半天,他又狂乱如故。
刚刚被册封为天元大皇后的杨丽华,只觉得自己早已心如槁木。
她与这个心智不正常的少年自结发至今,受的苦头实在无法用几句话来说清。在她出嫁之前,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古怪的人,而这个疯癫昏暴的人,竟然还是北朝的皇帝,治下有数千万军民!
难道那些正常人必须奉一个疯子为君?还是深宫的生涯、严厉的父亲将宇文赟摧毁成这般模样?
他是个疯子,她的丈夫、北朝的天子是个疯子!是个比南梁萧家、北齐高家的亡国之君还要昏乱的疯子!
她知道他本性算不上坏,当年她嫁入东宫时,他只是个嗜酒、好色、身体单薄的少年。然而宇文赟好杀的父亲,却不断地要求他的心变硬,要求他懂得威杀驭下之道,他的两位宫正师傅也要他懂得权术。
这一切教育,毁了这个平庸得有些愚蠢的少年。
即位之初,宇文赟曾嫌父亲亲自起草的《刑书要制》太严厉,亲自下诏废除,然而半年之后,他又重新施行《刑书要制》,甚至比从前更严酷,就从那一刻起,杨丽华知道,宇文赟毁了,——他的心变硬了,他开始嗜血。
见宇文赟言及自己的父亲,杨丽华努力撑起因流血和受刑变得虚弱的身体,眼睛缓缓抬起,与宇文赟那双充满血丝、闪烁不定的眼睛对视着。
她的神态仍然不卑不亢,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孩子:“臣妾的父亲相貌威严,这是名将之相,不是什么帝王之相。武皇帝在时,以此事为借口来攻讪臣妾父亲的人很多,武皇帝对群臣发怒道:天命有在,普六茹坚只可为将耳,再有讥议此事者,坐妄言之罪……”
在满殿的沉寂中,杨丽华喘息片刻,不禁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缓缓举起袖子,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仍然平静:“陛下,臣妾的外祖父独孤信是大周开国的功臣,臣妾的祖父杨忠为武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北齐长城,臣妾的父亲曾为灭齐建下赫赫功勋……他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宇文家忠心耿耿、矢志无二。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陛下,臣妾是陛下的六宫之首,宁可死,也不能自甘下流。”
她的神色和语音都是那么沉着,让宇文赟一时间觉得心神安宁。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他留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一种至大的满足和平静。
她从不像元乐尚、陈月仪那些后宫嫔妃一样曲意迎合他,但他却一直敬爱她,当年在东宫时,因为有了她,他才能够捱过那些充满了恐惧和拘束、责任的岁月,她似乎更像是一位母亲、一位挚友、一位姊妹。
但这宁静转瞬即灭,宇文赟看着自己浑身披满的四采金绣天子绶带,看见自己通天冠上悬挂着的金附蝉,不禁狂笑了起来,他已经是“天元大皇帝”了,是下管八极九野、万方四裔的天帝!
他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在他面前用充满同情、垂悯、哀伤和关爱的目光打量他?
“好,杨丽华,既然你想死,天就成全了你!”宇文赟有些狰狞地笑了一笑,天台宫的四下里回荡着鸡叫声,这也是宇文赟的娱乐之一,他命人在所有的亭台楼榭边都倒悬着活鸡,以听它们的惨叫声为乐,“天赐你死!杨丽华,看在你入宫多年的情分上,天赏给你一个最后的礼物,让你自己去选死法!”
杨丽华收回了自己充满悲悯和温情的视线,不再去看宇文赟那张近乎疯狂的脸。
母亲,她的眼前浮起了母亲那张有些坚硬的面庞,你是为了什么,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进这个充满了争斗和阴谋的深宫?自己战战栗栗地生活了那么久,却仍然无法逃脱这命定的下场。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没有爱,没有尊严,没有安宁,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尊号。哦,不,还有自己那个不足两岁、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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