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实在是没看出杨坚有什么过人之处。
高颎和杨坚同岁,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二人从小就互相认识。不过,高颎对杨坚的三弟杨瓒很有好感,对杨坚却是敬而远之,交往也不多。
在高颎的眼中,杨坚的相貌古怪、性情严肃,比不上自己俊美秀逸;杨坚没读过什么书,写奏章时错字连篇、辞章有失雅训,与人谈话时,说起三代以前的有名人物就会瞠目结舌,与读书万卷的自己无法相提并论;论起行军打仗,自己虽然没上过几次战场,但身为数代将门之后,自幼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出众的骑射才艺,而且精通兵书战策,也绝不会输给杨坚。
独孤信到底瞧上了杨坚的什么?那罗延不就是一个刚刚靠着父荫封公开府的车骑大将军么?长安城里,像这样的世袭将军有的是,高颎根本不屑一顾。
在走廊上与独孤伽罗迎面相遇的那一刻,高颎特地停住了脚步。
“恭喜伽罗妹妹,亲事已订,不久就可以嫁往柱国大将军府,成为普六茹家的世子夫人。”高颎听到自己的语气十分尖刻,不知何故,他就是想说两句尖酸的话,也许是想让伽罗知道他心底也有伤痛。
独孤伽罗站住了脚,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几眼高颎。
还是从前那个潇洒俊秀的昭玄哥哥,还是那张让她魂萦梦系的英气脸庞,而他含酸的话语,却让她觉出了几分刻薄与意外。
原来这些年来,他并不是对自己毫无情意,而只是,在功名面前,他可以随意轻弃儿女之情。
所以爹没有骗自己,上个月,独孤信见伽罗总是夜间悲泣,一早起来双眼红肿,知道她不能忘情于高颎,特地找她谈开此事。
伽罗见父亲已经看出她对高颎的深情,却故意拆散二人,忍不住指责独孤信薄情重利,想不到独孤信却长叹道:“伽罗,为了江山和功名,不断放弃女人,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在东魏、西魏、南梁都曾娶妻生子,从来不把任何女人放在我的心间,更不会让她独占我的心,所以你娘这辈子才为我流干了眼泪……我也是男人,我看得出来,昭玄这孩子和我当年一样人才出众、渴望功名,甚至心志更高,我知道嫁给这种人有多可怕,你娘当年貌美如花、才华出众,可嫁了我后,却只能心碎而死,伽罗,你是我钟爱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跳火坑,再重复你娘的命运。”
爹看得实在是太准了。
“多谢昭玄哥哥,”独孤伽罗淡淡地道,“那罗延即将随父出征,因此普六茹家已来提过日子,下个月伽罗就会出嫁,昭玄哥哥是伽罗的娘家人,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高颎脸色紫涨,冷笑道:“我们这种出身低微的家将之子,哪里配去喝车骑大将军和大宗伯小姐的喜酒?”
“自古寒门出英杰,出身低微本不是错,错的是,有人为了早博功名,不惜浪掷情意、抛弃自幼对他钟情的女子,献媚讨好于世俗,视深情如粪土,弃旧爱如敝屣,心心念念,只有富贵权位。”独孤伽罗也同样冷笑一声,将脸扭向一边。
她的话像针扎一样,令高颎心底一片悲凉,这个千金大小姐,她怎么能懂得自己身为闲官之子的悲哀?
“有的人生而富贵,从不知平民子弟求学上进之苦,”高颎叹道,“伽罗,你我份属主仆,虽早知你情意,可我从不敢痴心妄想,那罗延身为柱国大将军世子,将来少不得名列上柱国,他才配得上你,独孤公择婿,心里自有尺度,并非我可以强求。”
独孤伽走近他的身边,抬脸望着他,道:“昭玄哥,从我懂事时起,我的心里就没放过别的人。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你,却总是回避我,不敢回应我,不敢向我爹提亲。不是我爹选了别人当我的夫婿,是你,是昭玄哥你,亲手把我推给了杨坚。”
高颎双泪交流,咬唇道:“明知不是良配,我怎么能误七小姐的终身?”
“昭玄哥才干绝伦,好学上进,将来必为人中龙凤,可哪怕你不能出将入相,哪怕你和高叔叔一样终生困顿,我也愿一心追随、生死相守,可你不敢,昭玄哥,你自幼深锁情意,冷若寒冰,心中只有功名事业,从无伽罗的一席之地。”伽罗的眼睛也湿了,睫毛上雾蒙蒙的全是泪水,“杨坚或许没有昭玄哥的才识,可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我,所以我爹选得对,跟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男人,至少他能视我如世间珍宝,视我比一纸官位更重要。”
高颎大声道:“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你和杨坚都出自高门显第,功名爵位,与生俱来。根本就不懂得,一个平民少年,想要在长安城、在大魏国崭露头角、显亲扬名,有多难,多苦,多累!”
“昭玄哥一身本事,下笔千言,问一答十,颖悟过人,不但熟读兵书战策,热衷军事,而且写得一手好诗,骑射更是出众,在长安少年中,是顶拔尖的人才。如今北齐、南陈尚待攻克,国家需人之际,何愁没有机会建功立业?是昭玄哥对前途患得患失,满心畏惧,才把伽罗的情意视为累赘!”
“我没有!”高颎辩解道,“七小姐自幼对我情根深种,我怎么能不感动?我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伽罗?可齐大非偶,我倘若真娶了七小姐,一来地位低下,不堪为独孤家的女婿;二来将来若有功名,也会被人说成是借助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难以洗白。”
“如果昭玄哥对我情真意切,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是昭玄哥眼里没有伽罗,不愿为我浪费人生,害怕因为一桩婚事,去牺牲毕生抱负,”独孤伽罗叹道,“你说你怕被人说成借助岳家势力,那此刻我爹被罢官幽居,独孤家的家势一落千丈,我也成了落难之人,你敢娶我吗?”
高颎被她的质问难住了,讷讷地不敢回答,良久才道:“七小姐与杨坚的婚事已定,岂可轻改?”
独孤伽罗拭去腮边的泪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昭玄哥,你口口声声功名事业,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功名事业,比得上与情投意合的夫君生死相随、养儿育女更重要。男人们所谓的大业,不过是征伐,不过是权谋,不过是虚荣,立功立德立名,在伽罗看来,如鸿毛之轻,而人心里的温暖与挂念,才有泰山之重。所以昭玄哥你说得对,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杨坚虽然愚钝,虽然远不如你才干出众,可他对我痴心一片,毫无权衡比较、患得患失之意。昨日种种,譬如烟云,不必再萦怀。在我心中,从此不再有昭玄哥的影子,我会嫁入杨家,相夫教子,扶助杨坚成就一生事业,养育一群英敏出众的儿女,到那个时候,昭玄哥,你再来答复我,是女人重要,还是你的功名重要。”
高颎目瞪口呆,无以为对,独孤伽罗微微一施礼,便扬长而去。
高颎望着她修长苗条的背影,忽然间感受了她的成长。
不过几个月时间,伽罗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她的脸容有着一种憔悴凄楚的美,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气概宁静中带了几分贵重,令高颎深受吸引。
或许是又重新想起了什么,独孤伽罗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淡淡地道:“昨天我听杨忠叔父说,宇文宪缺一个记室参军,宇文宪是太祖第五子,英雄过人,又是你的太学同窗,是以我已托杨坚向宇文宪关说,让宇文宪前来下聘,迎请你当他府中的记室参军,还请昭玄哥勿嫌官小,慨然答应。”
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所以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寻找致仕的机会,高颎不禁感动,施礼道:“多谢七小姐。”
独孤伽罗的脸色一凝,道:“昭玄哥既已接受独孤家的赐姓,与伽罗从此便是兄妹,妹妹为大哥帮忙,份属应当,不必客气。”
一直凝视她的高颎觉得,此刻的伽罗,神情很奇怪,她并不是不敢面对他,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淡漠,似乎懒得多看他一眼。
女人真是善变,高颎愤愤地想着。
不久之前,她注视着他的目光还那样柔和热烈,似乎满蕴着情意,只过了一个月,她就会变得如此冷淡无情……
看来,对于这个从前的公侯小姐,杨坚那车骑大将军的身份,比他们之间长达十年的青梅竹马的情意更有吸引力。
而他的耳边,却又回响起昨夜父亲说过的话:“站在宇文护重资修建的百尺鹳雀楼上,前瞻中条山秀,下瞰大河滚滚,我不禁心生感慨。黄河东注,浩浩荡荡,不舍昼夜,这河东河西,江南江北,多年来分崩离析,各族之间争战不休,皇帝废立多如牛毛,王朝兴废迅疾如走马灯,可九州分崩了三百多年,就没有再出现过秦皇汉武那样的帝王,能够重新一统天下,让老百姓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昭玄我儿,父亲人到中年,饱阅世事,再没有了那种渴望随一代英主建立不世霸业的少年激情。可你要知道,江南才是衣冠盛地,洛阳才是真正的帝京,你才干犹胜我当年,将来必会成为陈平、诸葛亮、周瑜一流人物,千万勿为儿女私情所误,浪费一生才力,虚度一生光阴……”
高颎站在廊下,直待伽罗的身影远去,这才长叹一声,离开了花园。
父亲说得对,女人多如江鲫,大丈夫何患无妻?
只有这一生的功名事业,只有显亲扬名、青史留名的壮志,才是他高颎毕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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