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地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 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 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地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 撒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地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 。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 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 ,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 好似拜了我一下地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 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菜小 心地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 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撒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 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 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 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 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 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 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地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 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菜 。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涨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地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 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 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地流泻下来。我在房子 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 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地等候着黄昏的来临 。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儿,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 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 ,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地痛起来 。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 ,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 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地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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