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分别之日起,梁绪衡就在等贺础安的信,没想到半个月后,真让她等到了。当她看到信封上刀削斧凿、周正端方的字迹时就知道,准是贺础安的信没错了。
梁绪衡专门等到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才把信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闻的纸张和略带苦腥气的墨水的味道。接着她又在掌心里掂掂信封的重量,很轻。她把信举起来,迎着阳光看去,里面好像只有一张信纸,最后才整整齐齐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果真只有一张,整整齐齐折成三折。
还真是他的作风呢!
梁绪衡暗忖道,接着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绪衡兄:
别来无恙?
上次分别时你说我们是“生死之交”,让我一定要给你写信。我们之前素昧平生,“生死之交”的名头实在太重了,我救了你只是刚好机缘巧合而已,我的伤已经好多了,不必挂怀。不过我文笔欠佳,你看过此信恐贻笑大方,但既然答应了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了。
在衡山读书这一个多月我真是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北大的先生学识渊博,到临大我才发现,清华和南开的先生们也是人才济济,大师云集。最近我在上雷海宗先生的课,他原来任教于清华,他不光教我们“秦汉史”,还教我们“西洋文化史”,真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横贯中西的大家了,他上课一本书都不带,全凭记忆,可大到历史事件,小到人名地名、年份日期,他从来没有错过,真是太让人好生佩服。清华的郑天挺先生教我们隋唐史和明清史,他特别擅长将中国历史和当下西南的地方现实结合起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
在衡山的这些日子,先生们和同学们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我们眼界也大大地打开了,到长沙之后,发现原来北大的许多同学没来,许是被战火阻隔在路上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前我只觉得从北平到衡山一路奔波得十分辛苦,都来衡山之后才知道这次学习的机会多么珍贵,我离“读万卷书”实在差得很远,为了能亲身聆听先生们的教诲就算真的“行万里路”也是十分值得的。我们以后还需更加努力,倍加珍惜才行!
就写到这里吧,祝你一切都好。
又及:
《尚书》中云: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
与君共勉。
贺础安
写于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风雪初霁
看着这封信,梁绪衡的嘴角就一直忍不住上扬,这一字一句都十足是贺础安的作风了,她甚至能想象他伏案一板一眼写信的样子。给女孩子写信只聊学习的人,也就只有他了,还自顾自只说自己的事,让她连个回信的由头都没有。
但梁绪衡心里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觉得他的木讷之中自有一种君子风范,虽然看似刻板,可梁绪衡硬是在贺础安身上看出大大的可爱来。梁绪衡把信放在胸口,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迷蒙的细雪。梁绪衡眼前浮现出身材瘦高的贺础安身穿长衫走路步步生风的样子;看书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脊背;炸弹爆炸他毅然挡在他身前时坚定的眼神……
他叫我“绪衡兄”?
梁绪衡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她还记得自己读《两地书》时对爱情的憧憬,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之间来往的书信是梁绪衡少女心事中最向往的那部分。而梁绪衡深深记得,鲁迅先生第一次给许广平的回信中对许广平的称呼就是“广平兄”。梁绪衡憧憬着,幻想着,无数次勾勒过自己未来爱人的样子,却全然想象不出。直到贺础安的出现,似乎让这个虚空的形象有了实在的凭借,不由自主地,梁绪衡任由自己心中的爱恋如蔓草般自在地滋长了。
没有由头就不能回信了吗?梁绪衡把信折好,小心地塞回信封里,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随后拿出雪白的信纸和自己最爱用的关勒铭牌12K金笔,这是她考上西南联大后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黑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尖,笔尖正中刻着大大的“勒铭”两字,下方有“五成足金”四个小字,整个笔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绪衡分外珍惜这只钢笔,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梁绪衡自幼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文笔,连身为前清秀才的父亲都忍不住夸赞自己女儿写文章的功夫了得,无论什么文题都难不倒她。行文时她向来是挥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从未像此时一样字斟句酌过。
这一封信写了好久好久,终于写完了,梁绪衡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笔帽盖在了金笔上。
梁绪衡抚摸着顺滑的笔身,她知道这金笔价值不菲,它承载了父亲对远赴异地求学的女儿最深切的爱,梁绪衡想起了出身清末秀才的父亲手把手教自己习字的样子。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中药铺,因为时常抓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药草香,父亲从未打骂过她,任由她恣意生长,这才让她养成了坚定执着、烂漫洒脱的性子。
梁绪衡自幼在湖北武昌喝着长江水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考入了武昌善道女中,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父亲梁崇尧思想开明,不顾周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思想,决意让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梁绪衡没有让父亲失望,从小到大,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小小年纪就坚定了去北大求学的志向。可就在梁绪衡准备去北平参加考试的时候,平津相继沦陷,北平是去不成了。梁绪衡急得哭了三天,却又执拗地不肯更改其他志向,正在她全无着落之时,报上登出了北大和清华在武昌联合招收新生的消息。终于可以去北大了!而且自己朝思暮想的北大居然在家门口招生了!梁绪衡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恩赐,她坚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上。
果不其然,梁绪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法律系,可在哪里上学又成了问题,又在家苦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梁绪衡以湖北湖南相隔不远为由,坚持自己一人上路。老天庇佑,沿途还算顺利,她平安到校,住在涵德女校的女生宿舍里,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梁绪衡自幼喜欢在山野烂漫之间疯玩,是左邻右舍口中的“疯丫头”,她喜欢在树下读书,但也会被落在花草上的蜂蝶分了心神。梁绪衡还有三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自幼被呵护宠爱着长大,但她的周遭发生了太多人间悲剧,她看到了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孩从来都没有念过书,有的女孩只有几岁便会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即便被丈夫百般欺凌也无力反抗,从来只有男人休妻,没有女人休夫。虽然中山先生早早就废除了缠足,可是还有很多愚昧的人家还是把女儿的脚掌折断,美其名曰为了女儿嫁得好。
梁绪衡想改变这一切,所以就选择了法律系,到了临大之后才发现,一九三七年的法律系新生一共九人,其中只有两个女生,另一个女生来自江苏吴县,名叫曹美麟,两人住在一个宿舍,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很快就成了彼此的闺中密友。曹美麟学习称不上用功,考上临大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但打听小道消息的能力堪称一流,她知道学校食堂哪一天会有肉,她知道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哪家最好吃,知道所有老师的家庭情况,就连贺础安的那封信也是曹美霖拿来给她的。作为跑腿费,她追根究底锲而不舍地追问“贺础安是何许人也”,梁绪衡自认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跟以往开诚布公的态度不同,梁绪衡把贺础安瞒得严严实实,此刻的她只想把贺础安偷偷地放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于是梁绪衡拣了一天下午没课的日子,独自去了小吴门邮局。这是圣经学校附近最大的邮局,而且里学校很近,建筑位于中山路和车站路(因小吴门火车站而得名)交汇处的街角,走路十几分钟就能走到。这栋洋楼于1935年由来自浙江定海、出身草根的传奇建筑师卢镛标设计完成,1937年建成,梁绪衡到长沙时,小吴门邮局才刚刚开业没多久。建筑整体为混凝土结构,呈U形布局,正面主楼四层,两侧裙楼三层,西式门窗简洁大气。梁绪衡十分喜欢这个建筑,每次经过都多看两眼,刚到长沙梁绪衡就连着给家里寄去了三封家信,向父母报平安,前几日终于收到了父亲给她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临行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父母端坐在前,她站在父母的正后方,三个哥哥将她簇拥在中间,每个人都微笑着。梁绪衡视若珍宝,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
这次梁绪衡又来到了邮筒前,她郑重地把自己的信投进绿色邮筒里,还轻轻地拍了拍它,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回信的日子了。之前的小吴门邮局一直承载着梁绪衡对家人的惦念,之后的小吴门邮局又承载了一份她心中隐秘而热烈的少女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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